次日，辰时。
工部衙门后院，一座平日里极少启用、专门用来研讨重大工程图纸的殿堂——“格物堂”内。
早己是座无虚席。
“京城水利勘察小组”的所有核心成员都己悉数到场。
居于上首正中的是此次小组的总领衔，翰林院掌院学士李光地。
这位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老学士一脸肃穆，不怒自威。
他的左手边坐着的是工部尚书何敬和左侍郎周明远。
何敬依旧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模样。
而周明远则嘴角微翘，眼中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傲慢。
他的右手边则坐着来自户部的钱主事和来自兵部的方校尉。
钱主事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手里始终拿着一个小算盘，不停地拨弄着，仿佛在计算着今日这场会议的每一分成本。
而方校尉则是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武将，他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而在堂下的两侧，则坐着十几位从工部和钦天监精挑细选出来的资深技术官员和匠师们。
他们一个个都神情复杂，既对即将参与这项足以名垂青史的浩大工程感到兴奋，又对即将领导他们的那位充满争议的“女神工”感到怀疑与不安。
整个格物堂内，气氛庄重而又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就在这时。
“神工郡主到——！”
随着门外小吏的一声高声唱喏。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扇缓缓打开的殿门。
只见云舒身着一身裁剪得体、便于行动的蓝色官造常服（这是景和帝特批的总工程师的制服），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长条形图纸桶。
在晚晴的陪同下，她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没有做任何女性化的打扮。
一头青丝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高高束起，利落干练。
脸上未施粉黛，神情平静而又专注。
她的身上没有了半分闺阁女子的柔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学者的严谨与工程师的自信。
她一走进来，整个格物堂都仿佛因为她的到来而亮了几分。
“下官云舒，参见李学士，参见各位大人。”
她走到堂中，对着上首的众人不卑不亢地拱手一揖。
没有行跪拜大礼。
因为她有太后御赐的“见官不跪”的金牌。
“郡主不必多礼，请坐。”
李光地抬了抬手，指了指早己为她在周明远的对面准备好的一个座位。
云舒道了声谢，便从容落座。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位周侍郎投来的那道带着敌意与审视的目光。
她却视若无睹。
“好了，”李光地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今日的会议便正式开始。”
“陛下有旨，命我等一月之内拿出一份详尽的勘察报告。”
“时间紧，任务重。”
“今日我们便议一议这第一步该如何走。”
“——勘察之法。”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云舒的身上。
“郡主，既然‘水利策’出自你手，那便由你先来说一说你的想法吧。”
来了。
云舒心中了然。
她站起身，走到堂中央那张早己备好的巨大书案前。
她打开图纸桶，将一卷她连夜赶制出来的、更为详尽的《京城水利勘察实施细则》图纸缓缓地展开。
“回李学士，回各位大人。”
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下官以为，欲治水，必先知水。欲知水，必先量地。”
“传统之勘察法多依赖于老师傅之经验，目测步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此法不可取。”
“故下官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勘察方案，总计分三步。”
“第一步，‘全城测绘，建立基准’。”
她指着图纸上一个将整个京城都用横竖线条划分成了无数个大小相等的小方格的网格图。
“我们将以皇宫正殿之门槛为全城的海拔零点。然后利用我新制的‘水准仪’和‘测距轮’，将整个京城所有的街道、巷弄，乃至每一处重要的建筑，都纳入这个统一的三维坐标体系之中。”
“如此，我们便可得到一张前所未有的、精准的、数字化的京城地形图。哪里高，哪里低，一目了然。”
“第二步，‘钻探取样，分析土质’。”
她又指向图纸上一个看起来像个巨大钻头的奇怪装置。
“此物名为‘洛阳铲’，可深入地下取出不同深度的土样。通过分析土样，我们便可知晓地下何处是坚硬的岩石，何处是松软的沙土。从而为日后开挖运河、修建水库提供最可靠的地质依据。”
“第三步，‘分段注水，模拟洪峰’。”
“在完成了前两步的基础工作之后，我们将选取几个最关键的现有排水管道的节点，进行小规模的‘注水实验’。通过精确地计算单位时间内的注水量与排水量，我们便可推算出，现有管道的真实排洪能力究竟是多少。”
“如此三步下来，我们所得到的将不再是模糊的‘大概’、‘也许’。”
“而是一份由无数个精准的、冰冷的数据所构成的绝对真实的勘察报告！”
“届时，我那份‘水利策’究竟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将再无争辩之必要。”
“因为，数据是不会说谎的。”
当云舒说完最后一个字。
整个格物堂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最资深的老匠师，都被她这套有各种闻所未闻的名词和颠覆性构想的方案给彻底地镇住了。
水准仪？
三维坐标？
洛阳铲？
数据？
这些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
然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
一个带着冰冷嘲讽的不和谐声音，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呵。”
是工部左侍郎周明远。
他缓缓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
“说完了吗？神工郡主？”
“说得倒是天花乱坠。”
“只可惜，”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堆不知所云的痴人说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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