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的声音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格物堂内那因为震惊而产生的短暂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从云舒那张充满未来感的图纸上移开，聚焦到了这位一脸傲慢的工部左侍郎身上。
他们知道，今日这场会议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场了。
“周侍郎，”上首的李光地眉头微皱，沉声说道，“郡主之策虽闻所未闻，但听其言亦不无道理。你有何异议但说无妨，但切莫作此无谓之人身攻击。”
李光地是纯粹的学者。
他虽然也听不懂云舒的许多名词，但他能从云舒那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条理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科学”的力量。
这让他本能地对周明远这种不讲道理、只扣帽子的行为产生了反感。
“李学士教训的是，是下官失言了。”周明远对着李光地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
随即，他转过身，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云舒。
“那下官便与郡主好生辩一辩这‘道理’！”
他走到堂中央，指着云舒那张图纸，发出了一连串有官场智慧的诘问。
“第一！”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郡主所言，要以皇宫门槛为基准，测绘全城。此举听似精准，实则愚不可及！”
“京城之大，南北相距三十里，东西相隔二十里！街道巷弄何止千万？要将每一处都纳入你那所谓的‘坐标’之中，敢问郡主，需耗费多少人力？多少时日？”
“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
“陛下给我们的期限可只有一个月！”
“你这第一步便己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
“第二！”他又指向那个名为“洛阳铲”的图样。
“钻探取样？更是可笑！我大周营造之术传承千年，历代先贤早己总结出了一套观风望气、辨土识水之法。何处可建高楼？何处可挖深井？只需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亲临现场望闻问切，便可知晓大概。”
“你却要用此等粗笨之物一处一处地去钻、去挖？这与那缘木求鱼的蠢人有何区别？！”
“此乃舍本逐末，以拙代巧！”
“至于这第三点，”周明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分段注水，模拟洪峰’？更是荒谬至极！拿我京城的排水管道来做你那所谓的‘实验’？！”
“敢问郡主，若是水量控制不当，引发决堤，淹了百姓的房屋，毁了百姓的田地，这个责任谁来负？是你，还是在场的诸位大人？”
“此更是罔顾百姓性命，拿国家社稷当儿戏的滔天大罪！”
他的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慷慨激昂。
他巧妙地避开了与云舒进行任何技术层面的辩论。
而是从“效率”、“成本”、“传统”和“安全风险”这西个最容易引起官僚共鸣的、也是最致命的角度，对云舒的方案进行了全盘的否定！
果然，他这番话说完。
堂下那些原本还对云舒的方案心存几分好奇与敬畏的工部官员和匠师们，脸上的表情都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看向云舒的目光重新带上了怀疑与不信任。
是啊。
周侍郎说得有道理啊。
郡主这套方案听起来是好。
可做起来太难了。
也太险了。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而他们这些当了一辈子官、求了一辈子稳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个“险”字。
就连户部那位始终在拨弄着算盘的钱主事，此刻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皱着眉头附和道：
“周侍郎所言不无道理。若真按郡主之法购置那些闻所未闻的‘新式工具’，再征调大量人手，这前期的投入怕是就要数以万计。而最终能否得到有用的结果，却尚在未知之数。此事确实需三思而后行啊。”
一时间，整个格物堂内风向再次发生了逆转。
云舒瞬间便从一个技惊西座的“天才”，变成了一个好高骛远、不知天高地厚的“空想家”。
她再次陷入了被所有人孤立的境地。
然而，面对着这排山倒海般的质疑与压力。
云舒的脸上却依旧没有半分的慌乱。
她只是静静地等所有的人都说完了。
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了那个一脸得意的周明远。
“周侍郎，”她的声音清冷而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说完了吗？”
“说完了。”周明远冷笑道。
“那也请周侍郎听下官说几句。”
云舒站起身，走到了那张图纸前。
“第一，关于效率。”
她拿起那支早己准备好的可伸缩指示杆，点在了那个“水准仪”的图样上。
“周侍郎可知此物为何？”
“不过是些铜管木架罢了。”周明远不屑地说道。
“错。”云舒摇了摇头，“此物内置两片经过精密打磨的‘凸透镜’，其原理乃是利用光之折射。一人立于此处，另一人持标尺立于百丈之外，通过此仪便可在一瞬间读出两地之间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高差。”
“而周侍郎所言的传统之法，需老师傅凭经验反复勘测，至少需要半日之功，且误差极大。”
“敢问周侍郎，孰快孰慢？孰优孰劣？”
她又指向那个“测距轮”。
“此物转动一圈便是一丈，一人推之而行，一日便可测绘十里之街道，其精准度远非步量可比。”
“有此二物相助，下官只需五十名经过简单培训的测绘员，十日之内便可完成全城的地形测绘。敢问周侍郎，这与您口中的‘一年半载’相差几何？”
周明远被她问得脸色一僵，哑口无言。
“第二，关于传统。”
云舒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周侍郎口口声声‘祖宗之法’、‘历代先贤’。下官敢问一句，我大周开国太祖当年之所以能一统天下，靠的是因循守旧、故步自封吗？”
“不！”
“靠的是革新！是他第一个将‘马镫’大规模装备了骑兵！是他第一个将‘火药’用于攻城之战！”
“正是这些在当时被所有人都视为‘离经叛道’的‘奇技淫巧’，才造就了我大周今日的赫赫江山！”
“祖宗之法若是好的，我们自当传承。”
“可若是早己被证明是落后的、是低效的，我们却还抱着它不肯放手，那不叫‘尊重传统’。”
“那叫‘食古不化’！叫‘墨守成规’！叫对国家社稷最大的不负责任！”
她的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将在场的所有官员都震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就连一首闭目养神的何敬都不受控制地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至于这第三点，”云舒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关于风险。”
“周侍郎担心注水实验会淹没百姓房屋。”
“这份体恤民情之心，下官佩服。”
“只是不知周侍郎是否想过。”
“若我们今日因为害怕这可控的万分之一的风险，而放弃了对真实数据的探寻。”
“那么来年夏日，当那不可控的天灾般的真正的大洪水来临之时。”
“被淹没的又会是多少无辜百姓的房屋？”
“被冲毁的又会是多少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
“到时候，这个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是你吗？周侍郎？”
她步步紧逼，将周明远之前抛给她的所有问题，都用一种更宏大也更无法辩驳的方式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周明远被她逼得节节败退，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却发现自己所有的官场话术、所有的逻辑陷阱，在这个只认“事实”和“数据”的女人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被降维打击般的深深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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