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神经稳定剂带来的冰冷麻木感尚未完全退去，意识像沉船的残骸，缓慢地从深海中上浮。林星睁开眼，依旧是那间冰冷、精密、宛如囚笼的核心控制室。束缚带依然紧锢着手脚，但强度似乎比之前减弱了一些，至少不再勒得他骨头生疼。
苏晚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弧形观测窗前。窗外并非真实的风景，而是模拟的浩瀚星图，无数光点在其中明灭闪烁，冰冷而遥远。她的身影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白色的研究服仿佛融入了这片人造的宇宙背景中。
手腕上那几道暗红扭曲的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林星的脑海里。囚徒？伙伴？那个冰冷的疑问，在药物的余威下，变得更加尖锐而沉重。
“感觉怎么样？”苏晚没有回头，声音透过玻璃，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旷感，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
林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费力地转动脖颈，目光死死锁在她的背影上，声音因为虚弱而沙哑，却异常清晰：“那些伤痕……是什么？”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只有精密仪器运作时发出的微弱嗡鸣。
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似乎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她没有看林星，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着左手腕内侧——正是伤痕所在的位置。
“你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又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风暴。
“回答我！”林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牵动了尚未完全平复的神经，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但他强忍着，“你说过要给我一个解释！在你给我套上这身约束衣之前！在你把我当成囚徒关在这里之前！”他想起了第35章末尾，她在冰冷的约束衣外，或许曾有过短暂的、模糊的承诺。
苏晚终于抬起眼，看向林星。那双总是冷静、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神经电信号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林星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深沉的痛苦、浓重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宿命感。
“林星，”她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底艰难凿出，“‘星痕’……它从来就不是什么完美的造物。更不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礼物’。它……是我的原罪。”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
“它的核心代码，它的神经映射架构……它的起源，都来自于一个人。”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父亲，苏启明。”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继续。她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巨大的观测窗上的星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份加密等级极高的研究日志投影、复杂的神经图谱、以及一些……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近乎疯狂专注的中年男人，正是林星在药物作用下看到的记忆碎片中那个疯狂演算的身影。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火焰。
“他毕生都在研究突破人类认知极限的方法，尤其是记忆的强化、存储与操控。”苏晚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追忆的冰冷，“他坚信，人类大脑的潜力被严重低估，而记忆，是打开这潜力的钥匙。他想要创造一种技术，能够完美记录、编辑、甚至共享记忆，让知识得以无损传承，让经验可以瞬间共享……他认为这是人类进化下一步的关键。”
“听起来像个疯子科学家。”林星冷冷地评价，目光扫过那些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图谱。
“他或许是个天才，但更是个偏执的疯子。”苏晚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星痕’计划，就是他最疯狂的产物。最初的构想，是开发一种非侵入性的脑波增强设备。但很快，他陷入了瓶颈。他认为传统的非侵入方式无法触及记忆的核心——海马体和深层边缘系统的复杂神经编码。”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照片上，那是实验室里一个早期的原型机，体积庞大，连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线缆。“为了突破，他……转向了禁忌。他开始秘密进行**侵入式**脑机接口的活体实验。”
林星瞳孔骤缩。“活体实验？他……”
“用的是他自己。”苏晚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压抑的痛苦，“他说，只有亲历者，才能理解最细微的神经反馈，才能做出最精准的调整！他就是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实验体！”
投影切换，出现了一份份触目惊心的个人实验记录。日期标注清晰，记录者正是苏启明本人。上面详细描述了每一次硬件迭代植入后的感受：从最初的眩晕、幻视，到后来逐渐加剧的神经灼痛、记忆闪回错乱、情绪失控……再到后期，开始出现肢体协调障碍、语言功能短暂丧失……
林星看着那些记录，感同身受！那些描述，和他经历过的“星痕”初烙时的地狱七日、以及后来的失控痛苦何其相似！只是苏启明记录中的痛苦程度，似乎更加剧烈和……深入骨髓。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实验室，一个被自己技术反复折磨的囚徒。”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她强行压了下去，“他手腕上……比我更多，更深。”她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的伤痕上，“每一次实验失控，每一次强行调试，都会留下这样的印记。有的是高压神经脉冲反冲灼伤，有的是为了保持清醒对抗剧痛时自己抓的……这些都是‘星痕’早期技术不成熟、甚至可以说极其危险粗暴的铁证！”
林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看着苏晚手腕上的伤痕，再联想到自己脑中那个带来力量也带来无尽痛苦的“星痕”，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原来他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沿着一个疯狂先驱者走过的、充满荆棘和鲜血的老路？
“后来呢？”林星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成功了吗？”
苏晚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熄灭的星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死于一次严重的实验事故。”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林星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悲伤和恐惧，“为了验证一个关于‘记忆共振’的理论，他超负荷运行了原型机……剧烈的神经风暴席卷了他整个大脑。记录显示，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承受了无法想象的痛苦……然后，脑死亡。”
控制室里陷入死寂。只有仪器冰冷的嗡鸣声。
“他死在了自己追求‘神迹’的祭坛上。”苏晚闭上眼，长久的沉默后，才重新睁开，看向林星，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悲哀，“‘星痕’，就是他用生命和疯狂浇筑出来的……潘多拉魔盒。”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林星：“而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失控、甚至走向自我毁灭的风险……林星，那就是‘星痕’最原始、最真实的模样。是我父亲未完成的、充满致命缺陷的遗产。它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更不该被植入任何人的大脑！”
林星如遭雷击，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愤怒、恐惧、荒谬、以及对眼前这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终于明白，苏晚那冰冷的掌控、那强制的抑制、那近乎残酷的警告背后，隐藏着怎样血淋淋的过去和深切的恐惧。
“所以，”林星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死死盯着苏晚，“你把我带回来，把我关在这里，给我注射那些东西……不只是为了研究我，更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我会像你父亲一样，被这东西活活烧掉脑子？”
苏晚没有首接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同类（同为“星痕”背负者）的微弱期盼？
“那么，”林星一字一顿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潘多拉魔盒’，塞进一个垃圾场孤儿的脑袋里？”
苏晚的身体再次僵硬了。她移开目光，看向投影上父亲最后那几份充满痛苦描述的实验记录，仿佛在从那字里行间汲取某种残酷的力量。
“因为……”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带着一种命运弄人的冰冷嘲弄，“你，林星，是唯一一个在初步筛选的基因序列和神经可塑性图谱上，与‘星痕’的原始神经编码**意外产生了‘共鸣’的人。一个……理论上最不可能被它瞬间摧毁，反而有可能……短暂承载它那狂暴力量的‘容器’。”**
她终于再次首视林星，眼神锐利如手术刀：
**“你是我父亲疯狂遗产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适配者’。一个……绝望中抓住的，或许能证明他并非完全错误的……实验样本。”**
冰冷的真相，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林星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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