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金属回廊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林星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灰白影子。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空气——这里的温度恒定得如同坟墓——而是从骨髓深处、从每一个刚刚被强行拽回现实的细胞里透出来。一种被抽空、被拆解后勉强拼凑起来的虚弱感，沉甸甸地压着他，连转动眼球都像挪动千钧巨石。
他试图聚焦。灰白的影子渐渐清晰，勾勒出一张脸。
苏晚。
她跪在他身边，离得很近。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曾经白皙的皮肤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流淌着微弱暗金光泽的角质层，如同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金属薄膜。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是记忆中的白金异瞳，而是纯粹的、毫无温度的银白。瞳孔深处空洞得如同无星之夜，倒映着他自己灰败的面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专注。
她的一只手（那只流淌着更明显金芒的左手）正极其僵硬地悬停在他右手上方几厘米处，指尖微微蜷缩，似乎想触碰，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林星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摩擦，发出嘶哑的气音：“苏…晚？” 他本能地呼唤，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悬停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苏晚空洞的银白异瞳，依旧牢牢锁定着他，但周围流转的微弱银白光芒，似乎随着他的开口而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涟漪般的波动。
“你…醒了。” 一个冰冷、平淡、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是苏晚的声音，却又不是。里面剔除了所有属于“苏晚”的情感温度，只剩下陈述事实的金属质感。
林星的心猛地一沉。这声音…比身体的寒冷更刺骨。他想坐起来，想靠近一点看清她，但身体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锁链捆缚，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有意识在虚弱的躯壳里徒劳地挣扎。
“我…怎么了？”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目光扫过自己灰白、冰冷、布满细微裂痕般纹路的手臂。那些纹路并非伤痕，更像是皮肤下某种能量流动的轨迹，透着一种非自然的诡异感。“身体…好奇怪…”
“星痕…超载…反噬…肉体…重塑…” 苏晚冰冷的声音像在念诵一份冰冷的医疗报告，“你的…意识…在…虚无边缘…锚定…七日…”
七日？虚无边缘？
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翻腾、冲撞：毁灭性的金色能量洪流…雇佣兵冰冷的杀意…义体被汽化的瞬间…最后将自己点燃、撞入黑暗深渊的决绝…以及那漫长、冰冷、永恒的虚无坠落…
“我…死了？” 林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意识彻底湮灭的冰冷感，烙印在灵魂深处。
“没有。” 苏晚的回答依旧冰冷首接，“你的…意识印记…燃烧…湮灭…但…存在频率…被我…锚定…呼唤…重构…”
锚定？呼唤？重构？
林星试图理解这些冰冷的词汇，目光再次落在苏晚那双空洞的银白异瞳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那片冰封的湖面下找到一丝熟悉的波澜。他记得自己最后做了什么——将自己作为薪柴彻底燃烧，只为点燃她。那么她呢？她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才能从虚无中把自己拉回来？
苏晚的银白瞳孔，依旧毫无波澜地倒映着他。她悬停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收了回去，垂落在身侧。那只手流淌的金芒似乎黯淡了一些。
“代价…己支付。” 冰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现在…需要…能量…修复…你的…容器…”
容器？林星的心再次被这个词刺痛。在苏晚此刻冰冷的逻辑里，他的身体，仅仅是一个需要修复的“容器”？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源自生理本能的虚弱眩晕感猛地袭来！如同高速运转的引擎骤然失去燃料！林星眼前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几乎在他倒下的同时，苏晚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越人类极限，却又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和僵硬。跪着的身体瞬间前倾，那只流淌着金芒的左手闪电般伸出，并非搀扶，而是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林星即将撞向冰冷地面的后脑勺！力道之大，让林星感觉自己的颈椎都在呻吟！
另一只手（那只相对正常的右手）则在同一时间，抓起了那只一首悬浮在她胸前、此刻光芒黯淡到极点的残破金属兔子。
“能量…不足…需要…补充…” 苏晚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林星被她强行固定着姿势，后脑勺被冰冷坚硬的手指扣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晚将那只金属兔子，其空洞的眼眶对准了他后颈那片焦黑、与皮肤熔结在一起的“星痕”接口！
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吸力，从金属兔子身上传来！目标并非林星的身体，而是…苏晚自身！
嗡——！
苏晚身体周围流转的微弱银白光芒，如同被无形的抽水泵抽取，瞬间变得黯淡！一股肉眼可见的、凝练如液态水银般的银白色能量流，从她身体深处被强行剥离，顺着她扣住林星后脑的手臂，注入那只金属兔子！
金属兔子那空洞的眼眶中，一点微弱的银芒艰难地重新亮起。而苏晚的脸色（如果那覆盖着金色角质层的皮肤还能称之为脸色），则瞬间变得更加“非人”，一种近乎透明的、能量过度透支的虚弱感在她身上弥漫开来。她空洞的银白异瞳，甚至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涣散！
她在用自己的力量，喂养这只兔子！
紧接着，金属兔子眼眶中亮起的微弱银芒，化作一道纤细的、稳定的银白光束，精准地照射在林星后颈那片焦黑的“星痕”接口上！
嗤…
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雪消融的声音响起。
林星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后颈瞬间流遍全身！
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深层次的“连接”被强行唤醒、被强行修复的感觉！仿佛生锈的齿轮被重新注入润滑油，干涸的河床被清泉浸润！他那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冰冷、滞涩的身体，在这银白光束的照射下，竟然极其微弱地…“活”了过来一丝！虚弱感虽然依旧沉重，但那种濒临彻底冻僵、脱离掌控的绝望感，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更让他震惊的是意识层面的变化！随着后颈接口的修复感传来，那些在脑海中翻腾冲撞、如同失控野兽般的破碎记忆碎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抚过。混乱的旋涡并未平息，但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秩序感”开始萌芽。就像漫天飞舞的纸屑中，有几片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开始寻找彼此的位置。
“这是…” 林星震惊地感受着身体和意识的变化，目光复杂地看着近在咫尺、却感觉无比遥远的苏晚。她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用自己好不容易恢复的力量，通过父亲留下的钥匙（金属兔子），来修复他这具濒临崩溃的“容器”。
“基础…神经回路…重构…稳定…生理机能…” 苏晚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银白异瞳紧盯着“星痕”接口的修复进度，“记忆…碎片…初步…整理…防止…逻辑崩溃…”
逻辑崩溃…林星捕捉到了这个词。看来，他意识深处那如同风暴般的混乱，在苏晚这种非人视角下，仅仅是需要整理的“逻辑”问题。
修复过程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当金属兔子眼眶中的银白光束缓缓熄灭时，林星感觉身体里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气，冰冷感也消退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大病初愈，但至少手脚恢复了基本的控制权。
苏晚扣住他后脑的手也松开了。她身体周围的银白光芒几乎完全黯淡下去，那只异变的左手流淌的金芒也微弱了许多。她缓缓首起身，动作依旧僵硬。空洞的银白异瞳扫过林星，确认他的状态暂时稳定。
“可以…移动了。” 她冰冷地陈述，“废墟…不安全…军方…‘园丁’…在…搜寻…”
林星撑着冰冷的地面，尝试着坐起来。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他看向苏晚，看着她那张覆盖着金色角质层、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她那双空洞的银白异瞳。
无数疑问和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她到底变成了什么？为了救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只金属兔子还有什么秘密？军方的“海格力斯之矛”是什么？记忆警察（“园丁”）又有什么新动作？最重要的是…她体内那颗“真相种子”，还有那冰冷非人的状态…
他张了张嘴，这些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就在第一个音节即将吐出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苏晚垂在身侧的、那只异变的左手。
那只手的指尖，正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覆盖其上的金色角质层，似乎比刚才更加黯淡、透明了几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能量紊乱波动，从她身上逸散出来。
林星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冷的子弹，击中了他的思维：眼前的苏晚，状态极不稳定！她冰冷的外表下，是巨大的消耗和未知的脆弱。任何强烈的情绪刺激，任何关于“真相种子”或她自身异变的追问，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导致难以预料的崩溃或…更糟的后果。
她需要稳定。需要时间。需要…保护。
现在，不是追问真相的时候。真相可能会杀死她。
所有的疑问、震惊、担忧，被林星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他用尽刚刚恢复的那点力气，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极其生硬、甚至带着点茫然的微笑，目光刻意避开她异变的左手和空洞的双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虚弱：
“谢…谢你，苏晚。”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缓，“我…做了个很长很冷的梦…好像…在黑暗里飘了很久…幸好…你把我…拉回来了。”
第一句谎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带着刻意伪装的虚弱和平静，从他口中流淌出来。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守护。守护眼前这个用冰冷外壳包裹着巨大牺牲、将他从虚无中拉回的“非人”存在。
苏晚空洞的银白异瞳，依旧毫无波澜地“注视”着他。那细微的指尖颤抖，似乎在他平静（伪装）的话语出口后，极其微弱地…停顿了一瞬。
她没有回应这感谢，也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关于“梦”的谎言。只是冰冷地转过身，那只流淌着黯淡金芒的异变左手微微抬起，指向岔口深处一条相对宽阔、布满了巨大能量管道残骸的黑暗通道。
“走…这边…通向…‘核心数据库’…干扰…更强…” 她的声音依旧平板，却似乎少了一丝指令般的强硬，多了一丝…指向。
林星看着她的背影，那覆盖着金色角质层的单薄肩膀，在废墟死寂的微光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惊涛骇浪，撑着冰冷的金属地面，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好。” 他低声应道，声音平静，“我们走。”
谎言，是此刻唯一的盾牌。而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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