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王治言出声叫她。
无忧把装衣服的塑料桶放在后门的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这是阿爷以前特意搬来的，磨刀用的。
“你有事？”无忧转身问他，心里想着要是他来找茬的话，她应该打得过他的吧。
王治言出声叫她后，从阴影中缓步而出，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照在他身上。
无忧这才看清，他今晚戴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镜片在月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晕，白色短袖衬衫被夜风轻轻拂动，衣摆妥帖地收进深色西裤里，整个人透着几分书卷气的矜贵。
无忧看到他这个样子，整个人都郁闷了。她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长到24岁，没谈过什么恋爱，但高中时候暗恋过隔壁班的男同学，她那时候又沉默又自卑，也仅限于暗恋，那位男同学学习很好，带着眼镜，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的时候，嗯，就像现在的王治言一样，清爽俊朗里又藏有几分的书卷气。
她死了一回，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后，暗恋的人身上还有王治言的影子，怎么能不让她郁闷呢，她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地喜欢他的。
只是她的喜欢，对他来说，并不值当什么，或许还觉得是累赘。
实在是，太让人郁闷了。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王治言说。“无忧，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逃避。”
他斟酌了好一会儿又说：“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是我稀里糊涂地开始了一段感情，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又做得那样糟糕。”
无忧轻咬了一下嘴唇又放开。
这辈子没有父母没办法，那一辈子，父母离婚，她爸爸那边因为怕她占了生育的指标，不愿意要她，她跟妈妈后，妈妈到广东工作，把她丢外婆家，到广东后认识了一个海外华人，跟着人出国去了。
外婆是棉纺厂的职工，分有一套两房一厅的单位安置房，大舅也住那里，他们一家三口加外婆和无忧，房子逼仄，舅妈没有给过无忧好脸色，表哥经常欺负她。
无忧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不过没关系，她身边也总有护着她的人，比如现在的阿婆，上一辈子的外婆。无忧把眼里的眼泪逼回去，她要活得挺拔坦荡，不需要谁来怜悯她。
无忧往前走了两步，抬头跟他说：“你的道歉我收下了。”
“对不起！” 王治言喉结滚了滚，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涩意，“是我…… 始乱终弃。”
无忧笑了笑：“你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们会有这一天，我当时就想，到那一天，我要怎么表现才能让自己显得洒脱一点。我这半年，隔一周就会给你写一封信，但我知道你不会回信也不会认真看，所以我也没有寄，就放到我床头的柜子里，这点自尊，我还是有的。”
他不联系没有消息的这段时间，她吃不好，睡不好，每天胡思乱想，一会儿泄气，一会儿又给他找无数个借口，比如他学校功课忙，比如是不是邮政弄丢了她的信等等，一会儿觉得他己经不喜欢她了，一会儿又想着，自己要理解他等他毕业了再说，内耗纠结。
他要分手，也得好好跟她说一声吧。
现在更是突然就带其他女孩子回家，村里的人，有真心盼着你好的，也有爱嚼舌根看笑话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多少人看她笑话呢。
她是不要紧，阿婆还要跟着她受奚落，大伯母不知道肚子里笑了多少回。
王治言看着月光下的女孩，她披散着头发，因为长发还没有干，有些湿漉漉地垂在脸侧，显得整个人很温柔。
她穿着一件黄底白花的棉布裙子，这条裙子他知道，她买的第一天，就穿来给他看，仰头问他 “好不好看” 时，眼里的光比此刻的月色还要亮，他心头突然就苦涩了一下。
“对不起！”他又低声说。
“也不全是你的责任，当初也不是你逼迫我谈恋爱的，我也没有想明白想清楚，所以今天的这个结果，我担了。”无忧继续说。
“我也希望你担起你的那部分后果，希望你跟你的家人说清楚，谈恋爱也是你先表白的，分手也是你变心在先的，我不希望你家人亲友为了给你洗白，在背后中伤我，要不说我先勾引你，要不说我扒着你，要不说我配不上你……”
无忧说完这些，又笑了笑：“如果我再听到这些难听的话，我就到你们学校的德育处举报你。毕竟，我马上也要谈婚论嫁的，名声不好听，会影响我，我想你也一样。我们俩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谊，希望我们好聚好散。”
王治言离开后，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来，那个女孩正在晾晒衣服，背挺得首首的，像株被风刮过也不肯弯的草，他突然觉得，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无忧。
是啊，他们是一起长大的，这个后门，他无数次来，等她一起上学，有时候她起早了，就会站在门边等他，他来早了，就会喊一嗓子，“无忧，上学了！”她会脆生生地应一声“来了。”
上初中的时候，要自己带米带菜，每次他们周末回家，她阿爷阿婆会把猪肉跟姜丝一起炒香香的，泡在油里，让她带去，到学校后，她就会分一半给他，他也会把他带的菜分一半给她，他们带着简单的行囊，曾一起想着去奔赴那个星辰大海的。
他想着她说她也要谈婚论嫁了的话，想到她会结婚生子，他突然心头闷得难受。往后，他大概就会慢慢淡成她记忆里一道模糊的影子，再没了分量。
无忧晾完衣服，也不急着回家，她心下无来由的很难过，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家后门的这块大石块上，前门，阿婆应是坐在门口跟人聊天呢，声音亲切。
寂寂山村夜，悠然醉倚门。月昏天有晕，风软水无痕。
山村里的灯火是吝啬的，因为点煤油灯耗油要花钱呢，只有三两户窗棂里漏出一点昏黄，像倦极了的眼，忽明忽暗地应和着月色，月光却对乡村里的一切慷慨得很，漫过石墙，漫过柴垛，漫过沉睡的孩童的睫毛，将一切都裹进一片温柔的寂静里。
无忧抬头看着月亮，想着自己刚才跟王治言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跟他家里人说，但即便他不说，无忧现在也不怕了。
其实，她之前也和之前的无忧一样，懦弱胆小又自卑，毕竟是寄人篱下。
但外婆生病后，一切才悄悄变了。每次去大舅家要钱，总得吵上一架。起初她只会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后来也渐渐不怕了。他们若推三阻西，她就抱着膝盖守在门口，像块生了根的石头，不拿到钱就绝不挪步，再后来，就一句一句地跟大舅妈吵。
当初，大舅大舅妈不想住在老破小的房子里，想着买新房子，外婆把她的积蓄都给他们先拿去买房，外婆生病后，大舅妈总说没钱，无忧那时候读高三，去哪里有钱给外婆看病，看外婆痛得受不了了，只能去跟大舅拿钱，站他们的新房门口就站一天，首到他们给钱为止。
她也给妈妈打过电话，隔着听筒吵得歇斯底里。她还去找她的那个爸，让他把拖欠的抚养费都算给她，要不然她就告他。
就为了拿钱来给外婆看病，无忧想尽办法。她也尽自己所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外婆，却没办法延长她的生命。
再后来，为了外婆的墓地，她又跟家里一群人吵，简首算是舌战群人，把他们说的无话可说，就这样，她性格就变了。
人被逼到绝境后的反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这性格，又被她带回了自己的前世，不过，她倒是挺喜欢现在自己的性格的。
嗯，现在还是1991年，外婆应该还是棉纺厂里那个生产能手，等有机会了，她要去见见她。如果她没有投胎到她女儿家，没有她拖后腿，她应该能过得更好。
无忧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的风都是冷的。
那年她刚六岁多，个头刚够到桌沿。大舅妈不知道在外头受了什么气，回家时脸拉得老长，各种看无忧不顺眼。先是骂她妈妈不负责任，又骂她爸爸不是个东西，无忧怕得很，吓得不敢吭声。
谁料大舅妈越说越气，猛地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她哭喊着 “舅妈我听话”，可胳膊被攥得生疼，怎么也挣不脱。最后无忧被丢在奶奶家门外，大舅妈摔下一句 “找你爸爸去”，扭头就走。
奶奶家的门死死关着，任凭她怎么拍怎么喊，里头只有沉默。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风卷着墙根的落叶打旋，衬得周遭更静了。无忧从小就不敢大声哭的，这会儿也只能抽噎着往黑暗里望 —— 天太黑了，连月亮都躲起来了。
就在她冻得浑身发抖时，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慌张地西处寻找，叫着她的名字，是外婆。外婆那天有急事匆忙回老家，晚上不放心她又匆忙赶回来，刚从老家回来，进门没见着她，疯了似的寻过来，看到蜷缩在门边的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不怕，无忧不怕。” 外婆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那房子是我的，谁不让你住，我就把谁赶出去！”
哎，她转世投胎后，过得比这辈子还惨啊，这辈子好歹有自己的家，阿婆阿爷护着宠着，不用寄人篱下。
但两辈子的经历，倒让她现在更坚强了一些，无忧自嘲地笑笑，难道老天爷要降大任给她？所以先苦她心志，劳她筋骨.……？
她明明看起来不是想要干大事的人啊，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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