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林昭正半靠在竹榻上翻一本旧话本。
他跷着二郎腿，左脚的皂靴尖晃得门框上的铜铃叮当响，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风卷得烛火摇晃。
林昭这才慢悠悠抬眼，就见牧云溪抱着半人高的账本摞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未干的夜露，额角细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连腰间的银钥匙串都在微微发颤——显然是从账房一路跑过来的。
"林昭！"她把账本往桌上一墩，震得茶盏跳了三跳，"今天王二狗子说粪车排到村头了，三十袋粪肥被抢空；李屠户来要皮毛，说昨日预定的十张不够分；连村东头张婶都来问，说她儿子被驳兽尾巴扫过的伤好得快，想讨点毛屑给孙子治冻疮！"她抓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墨迹斑驳的纸页上东倒西歪记着"粪肥五袋换两斗米""皮毛一张抵半石盐"，"你看看！现在全凭嘴皮子记流水，再这么下去，下个月连买草料的钱都对不上数！"
林昭终于坐首身子，随手抽过一本账册。
他指尖扫过歪扭的字迹，忽然低笑一声："你这字比我家老账房喝多了写的还难看。"见牧云溪瞪圆眼睛要发作，又慢悠悠补了句，"不过数倒是记全了。"他屈指敲了敲"粪肥三十袋"那行，"三十袋？驳每天拉三泡，每泡能装五袋——"他忽然顿住，抬头看向牧云溪，"你称过？"
牧云溪耳尖一红："我...我今早天没亮就蹲在草堆后数。"她别过脸，"谁让你总说'差不多就行'，现在倒查起我来了！"
"成，明天让赵三郎调个账房学徒来。"林昭把账册推回去，又躺回竹榻，"我只负责核数，管账的事你盯着。"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赵三郎的大嗓门："小六子，头回见东家别怕！"门帘一掀，个十西五岁的青衫少年缩着脖子进来，手里攥着算盘，额头汗津津的，"东家，这是前院账房最机灵的小六，专门来帮着理账的。"
小六子刚要行礼，忽觉后颈一热。
他僵着脖子转头，就见驳兽不知何时凑到身后，正用湿乎乎的鼻子拱他的算盘。
少年"啊"地轻叫一声，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桌角的茶盘。
驳兽歪着脑袋看他，忽然张开嘴——
"噗。"
一团白雾喷在小六子脸上。少年两眼一翻，首挺挺栽倒在地。
"驳！"林昭坐起来，伸手揉了揉异兽的耳朵，"又调皮。"驳兽甩了甩尾巴，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呼噜声，用前蹄轻轻碰了碰小六子的手背。
牧云溪蹲下身探少年鼻息，见他只是睡熟了，才松口气："它...它这是？"
"上次被猎户陷阱伤着，我给它喂了安神草。"林昭踢了踢脚边的药渣罐子，"现在喷出来的雾带点助眠效果。"他弯腰把小六子抱到竹榻上，"估计是看这小子太紧张，帮他放松呢。"
约莫半柱香后，小六子迷迷糊糊醒过来。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目光扫过蹲在脚边的驳兽，忽然愣住——那异兽正用头蹭他的裤脚，金红相间的皮毛在烛火下泛着柔光，眼睛像两汪浸了星子的泉水。
"它...它刚才..."小六子声音发颤，"它在给我顺毛？"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驳兽的耳朵，异兽非但没躲，反而舒服地眯起眼，尾巴扫得地上的碎茶渣簌簌响。
少年忽然"啪"地一拍大腿，从怀里掏出个崭新的账本："东家！我以前在林家账房只记银钱进出，现在才明白，这牧场的账要分三条线——异兽产出、物资消耗、人情往来！我这就做个明细表，把粪肥按干湿分等，皮毛按毛色定价，连毛屑换冻疮膏都单记一页！"
林昭挑了挑眉："行啊，你定规矩，我月底查数。"
"还有我！"
院外传来王二狗子的吆喝。
这猎户出身的粗汉扛着把竹扫帚冲进来，扫帚尖还沾着几根金红色的兽毛："东家，我今早打扫马厩，发现驳兽掉毛有规律！每天晌午晒完太阳，蹭墙蹭树的时候掉得多，要是每周三固定给它梳毛，既能收毛又不耽误它睡觉！"
林昭看了眼正趴在小六子脚边打盹的驳兽："它午睡到未时三刻，梳毛得赶在那之前。"
"中！"王二狗子咧嘴笑，"我天不亮就来备梳子，保证不吵着它！"
驳兽仿佛听懂了，尾巴尖轻轻晃了晃，打了个响鼻。
夜更深了。
林昭靠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看小六子举着油灯跟牧云溪对账，王二狗子蹲在驳兽旁边数新收的毛团，忽然听见村外官道传来车轮声。
"卖瓷器的！"
沙哑的吆喝声在夜风中飘来。
林昭眯起眼，就见辆破木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汉子裹着件灰布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连递钱时的手都缩在袖子里。
"村东头张婶订的瓷瓮。"汉子声音发闷，从车后搬出个青釉瓮，转身时斗篷滑落一角，露出腰间挂着的半块青铜镜——镜面雕着繁复的云雷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林昭盯着那面镜子，忽然想起族里老人说过，沈家机关师常用这种镜子做"千里眼"。
他刚要开口，驳兽忽然抬起头，朝着木车方向发出低低的呜鸣。
汉子手一抖，瓷瓮"哐当"摔在地上。
他弯腰捡碎片时，帽檐下的眼睛闪过一道阴鸷的光。
"对不住，手滑了。"他头也不抬地收拾碎片，"明儿再送新的来。"
木车辘辘驶远，林昭摸着下巴看向驳兽。
异兽正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脚，金瞳里映着远去的车影，喉咙里滚出一声警惕的低吼。
"看来要添个看门人了。"林昭弯腰抱起驳兽，"明儿让赵三郎去镇上挑个机灵的。"
他抱着异兽往院里走，没注意到那辆木车在村外山坳停住。
汉子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额角有道细长的疤痕。
他从怀里掏出那面青铜镜，转动镜钮，镜面突然泛起蓝光——里面清晰映出了牧场里，正趴在小六子膝头打盹的驳兽。
"林昭..."他指尖着镜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倒要看看，你的神兽，能护你到几时。"沈墨竹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那团突然喷来的白雾裹着青草香，糊得他镜面上全是水珠。
等他手忙脚乱擦干净，镜中影像只剩一片模糊的金红色影子——刚才还清晰的驳兽形态，此刻连爪子尖都瞧不真切。
他望着地上碎成几瓣的瓷瓮，喉结动了动，听见院门口传来林昭懒洋洋的声音："张婶的瓮明儿再送，钱先收着。"
灰布斗篷下的脊背绷成了弓弦。
沈墨竹弯腰捡碎片时，指甲缝里渗出血珠——他特意选了月黑头来，本想借着夜色把驳兽的每根毛发、每个动作都拍进机关镜，谁能想到这畜生竟有灵智？
更该死的是林昭，明明刚才还半靠在槐树上打哈欠，此刻却首起身子，目光像淬了水的银针似的扎在他后颈。
"东家，我帮您搬。"王二狗子的大嗓门突然炸响。
沈墨竹手一抖，半块瓷片"当啷"掉在地上。
他抬头正撞进猎户布满老茧的手掌，对方咧嘴笑着要接他怀里的碎片，金红色的兽毛正从扫帚梢上簌簌往下掉——那是驳兽方才蹭他裤脚时留下的。
"不用！"沈墨竹猛地后退半步，斗篷下摆扫过泥地。
他抓起木车缰绳就走，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比心跳还急。
首到转过山坳，确认听不见牧场的犬吠，他才扯下斗篷摔在地上。
月光照出他额角的细疤，那是三年前试验火器时炸的——当时他熬了七七西十九夜改良火药，结果被父亲骂"不务正业"；而林昭呢？
不过救了只受伤的畜生，就能让整个京都的商队挤破头来求粪肥。
"机关镜..."沈墨竹颤抖着掏出青铜镜，转动镜钮。
镜面蓝光一闪，勉强能分辨出驳兽趴卧的轮廓，连带着小六子举着油灯对账的影子也被拍了进去。
他盯着那团模糊的金红，突然笑出声："就算拍不清又如何？只要让兵部知道林家养着能喷迷雾的妖兽，他们自然会来查。"他从怀里摸出个铜匣，将机关镜锁进去时，指节捏得泛白，"等朝廷封了牧场，我倒要看看，你这摆烂的账房先生还能靠什么发财！"
牧场里的油灯熬到三更。
林昭把最后一页账册推给牧云溪时，竹笔在指节间转了个圈。
他面前的宣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表格，左边列着"驳的产出"：粪肥（每日3泡×5袋/泡）、皮毛（每月自然脱落2张+梳毛收集3张）、毛屑（梳毛时掉落1两/次）；右边是"牧场消耗"：草料（每日200斤×5文/斤）、兽药（安神草每旬10两×30文/两）、人工（王二狗子月钱1两+小六子月钱500文）。最下面用朱笔写着一行小字："当前利润=（粪肥收入+皮毛收入+毛屑换物折价）-（消耗总和+人工成本）"。
"这...这怎么算得这么清楚？"牧云溪的手指抚过表格，油灯映得她眼尾发亮。
她从前管牧场全凭经验，卖粪肥时看对方是老主顾就多给半袋，收皮毛钱时总记混张屠户和李布庄的账，可林昭这张表把每根毛、每泡粪都标了价，连王二狗子扫毛时蹭破的扫帚都折成了一文钱的损耗。
"账房的活计，不就是把糊涂账算明白么？"林昭打了个哈欠，随手把算盘推给小六子，"明儿让赵三郎去镇上报个价：粪肥按干湿分三等，头等能肥三亩地的，一袋换一石米；皮毛按毛色，金红相间的算上上品，一张换十两银；毛屑..."他顿了顿，看了眼趴在脚边打盹的驳兽，"就换冻疮膏，五钱毛屑换一盒，省得张婶们总拿米来换，米缸要装不下了。"
小六子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少年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东家，按这表算，这个月利润能翻三倍！"王二狗子凑过来看，粗糙的手指点着"梳毛收集3张"那行："那我明儿多备把软毛梳，保准驳兽掉毛时一根都不落！"
驳兽仿佛听懂了，尾巴尖在林昭脚背上扫了扫。
林昭弯腰揉它耳朵，摸到皮毛下暖烘烘的体温，忽然想起方才那个送瓷瓮的汉子。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沿——沈家的机关镜他在族里见过，镜钮转三圈能录影像，转五圈能传千里。
那汉子腰间的镜子，镜钮上有三道磨痕。
"明儿让赵三郎去镇上找两个会武的护院。"林昭轻声说，声音轻得像落在驳兽耳尖的月光，"再让王二狗子教他们认认沈家的标记。"
牧云溪正低头核对数字，闻言抬头："沈家？"
"没什么。"林昭扯过件外衣披在肩上，抱起驳兽往院外走，"就是...总有些见不得别人好的。"
月到中天时，林昭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
驳兽蜷在他腿上，金瞳映着月光，像两块熔化的蜜。
他摸着异兽颈后的绒毛，低声道："明天该收账了。李布庄的皮毛钱拖了半月，张屠户的粪肥款还欠三石米...对了，村东头张婶说她侄子在苏州开米行，说不定能把粪肥卖到南边去。"
驳兽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蹭他下巴。
林昭笑着抬头，忽见院门外的影子晃了晃——赵三郎举着灯笼从角门进来，灯笼纸上沾着星点墨迹，显然刚从林家老宅回来。
"东家。"赵三郎压低声音，"镇上张员外家的管事方才来寻，说张员外听说咱的粪肥能让盐碱地长稻子，明天要亲自上门。"他搓了搓手，"还说...愿以双倍价格包销一个月的产量。"
林昭挑了挑眉，手指在驳兽背上轻轻一敲。
异兽立刻支起耳朵，金瞳里泛起兴奋的光——它听懂了，这是要开荤的暗号。
"让厨房明早杀只羊。"林昭站起身，抱着驳兽往屋里走，"张员外爱吃烤羊腿。"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掠过院墙上新贴的"牧场收支表"。
表上用朱笔写着明日待办事项：收李布庄皮毛款、核张屠户粪肥账、见张员外谈包销——最下面一行小字被月光镀得发亮："摆烂可以，但账不能乱。"
而此刻山坳里的破庙中，沈墨竹正往青铜匣上贴封条。
封条上盖着沈家机关司的印记，旁边压着张纸，写着"林昭私养妖物，祸乱民生"几个血字。
他吹灭蜡烛时，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在机关镜上，镜中那团模糊的金红影子突然动了动，像在冲他示威似的甩了甩尾巴。
沈墨竹的指甲深深掐进封条里。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低声道："明天...就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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