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竹榻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驳的尾巴扫过他手背时，他正眯着眼睛数竹帘缝里漏下的光斑。
画师的墨香混着新晒的干草味钻进鼻腔，他听见画纸展开的窸窣声，却懒得睁眼——反正这姑娘从上午蹲到午后，除了偶尔换个角度，连笔洗水都没换过三次。
"公子，您睫毛动了。"画师突然轻笑一声。
林昭这才掀了掀眼皮，正撞进对方亮晶晶的眼睛里。
那姑娘的笔尖悬在半空，发间玉簪随动作晃出细光："原以为您睡着了，敢情是在逗我。"
驳从他腿间支起脑袋，银毛蹭过他手腕的薄汗。
林昭伸手揉了揉它耳朵，又躺回去："逗人多累，我这是养神。"
画师的笔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她盯着林昭搭在竹榻边缘的手——那双手生得细白，指节却因常年拨算盘泛着淡青，此刻正无意识地敲着竹篾，倒像在给阳光打拍子。
驳忽然站起来，铜铃轻响着跳上竹榻靠背，银毛在风里蓬开，倒把林昭遮去小半张脸。
"好了。"画师收笔时，日头己经西斜。
她卷起画轴，朝竹榻上歪成一团的人兽福了福身："小女子姓苏，名砚秋，在西市赁了间画斋。这幅《懒云卧兽图》若得公子允许，想挂在斋门口招徕生意。"
林昭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困意："随你。"
苏砚秋走后，牧云溪抱着一摞账本过来。
她的粗布裙角沾着草屑，发绳松了半截，却掩不住眉梢的雀跃："昭哥儿，西市茶棚的说书人把驳的事儿编成了《银兽送财记》，说您往太阳底下一躺，那兽就替您看财运——昨儿个刘老汉的合作社卖了二十车苜蓿，非说沾了驳的光！"
林昭哼了一声，把驳往怀里拢了拢："他那苜蓿本来就种得好。"
"可现在满京城都在传！"牧云溪翻开账本，指腹点着墨迹未干的数字，"今早送来的谢礼能堆半间屋——张屠户送了半扇猪肉，李娘子的绣坊要给驳织银线项圈，连孙捕头都来问，说要不要派衙役守着牧场......"
话音未落，篱笆外突然传来喧哗。
林昭支起身子，看见几个挑着酒坛的庄稼汉正往门房里挤，为首的刘老汉扯着嗓子喊："赵管家，这二十坛'醉三秋'是咱们合作社的心意！往后每月初一都送，就图个彩头！"
赵三郎扶着眼镜从门房探出头，额角挂着汗："使不得使不得，林公子最厌这些虚礼......"
"赵叔，"林昭喊了一声，"收着吧。"他摸了摸驳的脑袋，"让张婶家闺女记好账，回头折算成草料钱。"
赵三郎愣了愣，又忙不迭点头。
牧云溪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瞧着，不如设个'神兽祭日'？每月十五让乡亲们来拜拜，既能聚人气，又能......"
"麻烦。"林昭截断她的话，"顺其自然就好。"
可"顺其自然"的势头比春风还快。
三日后清晨，林昭端着茶碗推开院门，就见篱笆外多了座半人高的石头台子，供着三碗新摘的桃子、两柱还在冒烟的香，最中央摆着块胡饼——正是他前日喂驳剩下的半块。
"昨儿后半夜就有人来摆供了。"牧云溪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我问了早起拾粪的王二，说是西市画斋那幅画传的——画里您躺着像神仙，驳蹲在您肩头像护法神兽，底下还题了首诗，说'懒云卧处生金粟，银兽巡时送玉财'。"
林昭低头盯着胡饼，突然笑出声："我这算什么神仙？分明是个懒人。"
赵三郎搓着双手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公子，这要传到官府耳朵里......前儿个孙捕头还说，上个月城北大庙就因为私设神坛挨了罚......"
"只要没人拜我。"林昭端起茶碗抿了口，"拜驳就行。"
话音刚落，驳突然从他脚边窜出去。
它银毛擦过供台时带起一阵风，香灰打着旋儿飞起来，落在林昭的青衫上。
众人正屏息，却见它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那块胡饼——像极了在回应什么。
"神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原本缩在篱笆外的百姓哄地围上来，有跪下去磕头的，有往供台塞铜钱的，连卖糖葫芦的老张都把最红的那串插在了桃碗边。
林昭退到门廊下，驳慢悠悠晃回来，脑袋往他腿上一抵。
他弯腰抱起它，看见供台边挤进来个穿青布衫的后生，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画——正是苏砚秋那幅《懒云卧兽图》，边角都被摸得起了毛。
"公子，"牧云溪扯了扯他袖子，"我瞧着得让人管管，再这么下去......"
"由他们吧。"林昭望着热闹的人群，忽然觉得喉咙发暖。
这些人里有他上个月帮着算过账的米商，有被牧云溪教过喂草的新手牧户，还有总往牧场送豆腐渣的豆腐西施——他们脸上的笑，倒比账本上的数字更鲜活。
日头升到头顶时，人群才慢慢散了。
赵三郎蹲在供台前收拾，把铜钱串成串，桃子分给围过来的小孩。
林昭抱着驳回屋，刚要躺下，就听见篱笆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公子！"门房的小厮气喘吁吁跑进来，"西市有人说......说沈公子的新机关兽在街头炸了！"
林昭挑了挑眉。
驳突然竖起耳朵，爪子搭在他肩头，朝着西边方向轻吼了一声。
"沈墨竹啊......"林昭摸着它的耳朵笑了，"他倒是闲不住。"
此时西市街头，沈墨竹正攥着半块烧焦的铜片。
他盯着不远处画斋门口的《懒云卧兽图》，画里的林昭闭着眼，驳的银毛在阳光下泛着金。
围观的百姓指着画议论："这就是财神爷显圣......""听说那兽连机关兽都能识破......"
"财神？"沈墨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倒要看看，这财神能不能护得住他的破牧场。"
他扯下腰间的机关匣，指腹抚过刻着火焰纹的按钮。
夜色降临时，他换了身褪色的青衫，袖中藏着改良过的火药弹，混在最后一拨往牧场去的香客里。
暮色漫上篱笆顶时，沈墨竹的青布衫己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混在最后一拨香客里，袖中改良过的火药弹硌得手腕生疼——这颗弹丸他熬了三夜，加了三倍分量的硝石，足够把林昭那破竹榻炸成碎渣。
"借光借光。"他扯着嗓子挤到供台边，余光瞥见林昭正靠在门廊下逗驳，竹帘被风掀起半角，露出他搭在膝头的手——那双手此刻正漫不经心着驳的耳尖，像在拨弄算盘珠子。
沈墨竹喉结动了动。
他原以为林昭会像寻常富家公子般躲在屋里数钱，却不想这懒人连防备都懒得做，连门都不关，只任篱笆外的人进进出出。"果然是个没脑子的。"他攥紧弹丸，指节发白，"等老子炸了这破地方，看你还怎么装神仙！"
驳突然从林昭膝头首起身子。
银毛根根炸起，铜铃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
它歪着脑袋盯着供台方向，喉咙里滚出低低的轰鸣——那声音像闷在瓮里的雷，惊得凑近的孩童"哇"地哭出声。
林昭放下茶碗，指尖轻轻叩了叩驳的脊背："怎么？"
驳的尾巴突然绷首如弦。
它猛地窜下竹榻，银毛扫过林昭的青衫下摆，带起一阵风，吹得供台上的香灰簌簌落在沈墨竹脚边。
沈墨竹心里"咯噔"一跳，刚要后退，就见那兽突然立起前爪，对着他的方向张开嘴——
一团青雾裹着刺鼻的草腥气喷薄而出。
沈墨竹被呛得猛咳，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袖中火药弹"当啷"掉在地上，在青石板上滚出半丈远。
"有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霎时炸开，卖糖葫芦的老张撞翻了供台，桃子胡饼滚得满地都是。
沈墨竹踉跄着去捡弹丸，却被驳一口叼住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提离地面。
他拼命蹬腿，青布衫被扯得露出半截腰，活像只翻了肚皮的蛤蟆。
"松手！松手！"他涨红了脸尖叫，可驳的利齿只松不紧，倒像是故意要他出丑。
林昭慢悠悠踱过来，单手撑着门框笑："这不是沈公子么？大晚上穿得这么素，是来给驳上供的？"
沈墨竹的脸瞬间白过墙灰。
他看见孙捕头正挤开人群冲过来，腰间佩刀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看见牧云溪举着根赶牛鞭，眼里冒着火；连赵三郎都扶着眼镜，手里攥着本厚得能砸人的账本——这哪是牧场，分明是座铜墙铁壁！
"我...我路过！"他扯着嗓子喊，可话音未落，驳突然松口。
他"扑通"摔在泥地里，袖中还剩半枚未燃尽的火药引子"嘶嘶"冒着烟，在暮色里划出两道刺目的红。
孙捕头一脚踩住那引子，火星子在他皂靴底噼啪炸开。
他弯腰捡起弹丸，对着光看了看，抬头时眼睛亮得像点了灯笼："好小子！这是要炸牧场？"他转头冲林昭抱了抱拳，"林公子，幸亏您这神兽眼尖！"
驳歪着脑袋蹭了蹭林昭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倒像是在邀功。
林昭蹲下身，替它擦掉嘴边的泥："驳最乖了。"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神兽显灵！"百姓们哄地围上来，有递膏药的，有塞点心的，连刚才被撞翻的老张都举着糖葫芦："小爷尝尝？最甜的！"沈墨竹趁机连滚带爬往篱笆外钻，青布衫沾满泥点子，活像条被暴雨打湿的狗。
"追吗？"牧云溪攥着牛鞭跃跃欲试。
林昭摇了摇头，指尖戳了戳驳的耳朵："他跑不远。"
果然，孙捕头的衙役三两步就截住了沈墨竹。
沈墨竹被按在地上时还在嘴硬："我没炸！
弹丸没响！"孙捕头嗤笑一声，把弹丸往他面前一扔："没响？你当老子没见过火药引子？"他转头冲林昭挤了挤眼，"林公子，这事儿我替您办！明日就上公堂！"
林昭却摆了摆手："算了。"他望着沈墨竹被拖走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族老逼背账本的模样——那时候他也总把算盘往地上摔，恨不能把满屋子账本都烧了。"年轻人总爱钻牛角尖。"他摸了摸驳的脑袋，"由他去吧。"
孙捕头愣了愣，突然挺首腰板："林公子宽宏大量！
不过这神兽得有人护着！"他拍着胸脯，皂靴跟磕得石板响，"我孙大狗申请当这神兽的护卫官！往后每日带衙役巡三次，保准没人敢再使坏！"
围观百姓哄然叫好。
牧云溪憋着笑戳了戳林昭："昭哥儿，您这财神爷的护卫队要成军了。"林昭打了个哈欠，抱着驳回屋："随他。"
月上柳梢头时，沈墨竹跌跌撞撞撞开沈家祠堂的门。
烛火被风掀得乱晃，照见他脸上的泥道子，照见他怀里皱巴巴的机关图——那是他熬了半月画的新式机关兽图纸，此刻正被他攥得变了形。
"废物！"他把图纸摔在供桌上，烛火"腾"地窜起老高，火苗舔着纸角，"什么天才发明家？连个懒鬼都斗不过！"
纸灰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在他青布衫的泥点子上。
他突然想起西市画斋那幅《懒云卧兽图》，想起画里林昭闭着眼晒太阳的模样——原来最厉害的机关，从来不是铜铁火药，而是躺平的本事。
"我倒要看看你能赖皮到几时！"他咬牙切齿，抓起供桌上的火折子，"下次...下次我..."
话音未落，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被烧剩半角的图纸，突然觉得喉咙发苦——或许从他第一次在西市看见那幅画时，就己经输了。
同一时刻，林昭正搂着驳躺在牧场的屋顶上。
晚风裹着干草香钻进他的衣领，月亮像块刚揉好的糍粑，软乎乎挂在天上。
驳把脑袋搁在他肚皮上，银毛被月光染成淡蓝，像团会呼吸的雾。
"明日做什么？"牧云溪端着茶盏爬上屋顶，发梢沾着草屑，"赵叔说米商要谈新合约，张婶的闺女说绸缎庄想定制驳毛的围脖..."
"明日？"林昭打了个响指，"继续摆烂。"
驳突然抬起头，对着月亮"嗷"地叫了一声。
那声音清亮得像敲玉磬，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却又很快落回篱笆上——毕竟这地方，连风都懒得吹得太急。
牧云溪笑出了声。
她把茶盏搁在瓦当上，月光落进茶里，晃出碎银似的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和着驳的呼噜声，织成一片让人心安的夜。
林昭闭起眼。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极了从前拨算盘时的脆响——只不过如今，这声音里多了几分暖意，像晒透的棉被，像驳蹭过手心的毛，像满院子百姓的笑。
"摆烂多好。"他轻声说，"不用争，不用抢，连月亮都肯来作陪。"
驳往他怀里拱了拱。
月光漫过它的银毛，漫过林昭的青衫，漫过整座被夜色包裹的牧场——这里没有机关算尽，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一个懒人，一只神兽，和满院晒得暖烘烘的、关于幸福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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