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手王承柱的手，抖了一下。
那张小小的纸条，在他沾满硝烟和汗水的手里，重如千斤。
他是个老炮兵了，从军阀混战那会儿就跟着部队摸炮，闭着眼睛都能把一门炮拆成零件再装回去。
他懂标尺，懂密位，懂怎么用拇指和眼睛估算距离。
可他看不懂这张纸条。
上面那串用铅笔写下的数字，干净，利落，却又陌生得像天书。
“方位角，三百二十点七。”
“射角，二十八点三。”
没有给他计算的余地，没有给他经验判断的空间。
只是两个冷冰冰的，精确到让他心头发慌的数字。
这仗，不是这么打的。
炮是杀人的家伙，更是个看天吃饭的玩意儿。
风向，气压，炮膛的温度，炮弹的批次，哪一点细微的差别，落到几里地外，都可能偏出十万八千里。
这一炮，是团里的独苗，是全师的脸面。
打好了，是功臣。
打偏了，他王承柱就是独立团的罪人！
“磨蹭什么！”
李云龙的大嗓门在他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高顾问让你怎么打，你就他娘的怎么打！耳朵塞驴毛了？！”
王承柱的身体猛地一震，脸涨得通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挣扎。
“团长！这……这没法算啊！”
他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这数字太邪乎了！万一……万一打飞了，这炮弹就白瞎了！”
李云龙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刚想再骂。
高振邦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了他身前。
他没有看李云龙，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承柱。
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半点波澜。
在漫天炮火的映照下，那双眼睛里，反射着理性的，冰冷的光。
“相信我。”
他只说了三个字。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锤子，重重地，敲在了王承柱的心上。
这三个字，比李云龙一万句“他娘的”都有用。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力量。
一种基于绝对自信，足以让任何人放下所有疑虑的力量。
王承柱看着高振邦的眼睛，那股子从心底冒出来的焦躁和惶恐，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他就是信了。
像一个迷途的信徒，终于找到了他的神。
王承柱不再说话。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将所有的犹豫都吐了出去。
“是！”
他发出一声嘶吼，猛地转过身，扑回到了自己的炮位上。
他不再用眼睛去瞄，不再用经验去判断。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炮身侧面那两块冰冷的刻度盘上。
“方向机！三百二十点七！”
他怒吼着，双手死死抓住方向机转轮，疯狂地摇动。
金属的齿轮，发出“咔咔咔”的脆响，清脆，利落。
炮口，开始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向着黑暗的某个方向，缓缓转动。
“高低机！二十八点三！”
另一个炮手也反应了过来，同样嘶吼着，摇动着另一个转轮。
粗壮的炮管，开始缓缓上扬。
那姿态，像一个即将向神明献上祭品的信徒，虔诚而又庄重。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赵刚和孔捷，一左一右站在李云龙身后，他们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他们也看不懂。
但他们选择相信李云龙，相信这个被李云龙无条件信任的年轻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只有那“咔咔”的转轮声，和战士们沉重的喘息声。
终于，当刻度盘上的指针，与纸条上的数字，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时。
王承柱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那张满是油污和汗水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李云龙的方向，发出了报告。
“报告团长！”
“准备完毕！”
李云龙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平安县城里，那栋己经被炸塌了一半，却依旧顽固矗立着的，山本一木的最后堡垒。
他能想象到，山本那个老鬼子，此刻正像一只被堵在洞里的耗子，惊恐，愤怒，却又无计可施。
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期待，都在这一瞬间，汇聚到了他的胸膛里。
他猛地将那股气提了上来。
然后，他张开嘴，对着这片属于他的战场，发出了那声压抑了太久太久，足以让鬼神为之战栗的，最终的审判！
“开——炮——！！！”
怒吼声，撕裂了夜空！
王承柱的身体，随着这声怒吼，猛地向后一仰。
他狠狠地，拉下了手里的击发绳！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响，炸裂开来！
大地，猛地向上一跳！
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以炮口为中心，轰然扩散！
意大利炮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猛地向后一坐，两只沉重的车轮，在地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恐怖的后坐力，将周围的泥土和碎石，都震得飞了起来。
紧接着，一团橘红色的，无比炽热的火球，从黑洞洞的炮口中，猛然喷出！
一枚75毫米口径的，承载着独立团所有怒火和希望的榴弹，呼啸着，尖叫着，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冲向了黑暗的天际！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他们看到了。
那枚炮弹的尾部，拖拽着一道猩红色的，无比清晰的曳光。
它在漆黑的夜幕上，划出了一道堪称完美的，如同用圆规画出来一般的，精准无误的抛物线！
那道弧线，稳定，优雅，却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它不像是一颗凡间的炮弹。
倒像是一颗来自天外的流星，是上帝掷出的标枪，是阎王爷亲自点燃的，催命的符咒！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道壮丽而又致命的红色弧线，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们的呼吸，都停了。
他们的心脏，都随着那颗炮弹的飞行，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在这一刻，再次静止。
那颗炮弹，飞过了战壕，飞过了废墟，飞过了无数正在厮杀的身影。
它的目标，无比明确。
正是平安县城中心，那栋在爆炸和火光中，若隐若现的，日军指挥部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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