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父亲“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教诲，狄明表面上果然收敛了许多锋芒。
除了必要的功课和去张柬之、姚崇等府上“请教学问”外，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出门。
即便外出，身边也必定跟着大哥精心挑选的，看似普通实则精干的护卫。
这日，因宫中司制坊新进了一批岭南贡香，据说有安神醒脑之效。
狄明奉母亲之命，前往尚宫局领取一些，预备给父亲使用。
他低调行事，只想速去速回。
不料，刚至通往尚宫局的宫苑夹道。
便迎面撞见了同样往这个方向来的邵王李重润和安乐郡主李裹儿。
李重润神色沉稳，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显然其父李显如今的处境和前段时间自家被构陷的风波仍让他心有余悸。
而李裹儿则是一身华服，明艳照人，脸上带着惯有，被娇宠出来的骄矜。
见到狄明，眼睛一亮，率先开口。
语气带着她特有，不分场合的亲昵和首接：
“狄明！你怎么也进宫来了？又是来给皇祖母进献什么新奇玩物了吗？”
她似乎完全没把前段时间狄明遇险的事放在心上。
或者说，根本未曾深入了解。
狄明心中微哂，面上却恭敬行礼。
“见过邵王殿下，安乐郡主。小子并非来进献玩物，是奉家母之命，来司制坊领取些安神的贡香，为家父调理之用。”
李重润闻言，上前一步，神色关切，语气真诚。
“明哥儿不必多礼。前几日听闻你在寺中受惊，可还安好？本王本欲亲往探视，奈何……”
他顿了顿，未尽之语是身处他这个位置，诸多不便。
狄明正要回答，一旁的李裹儿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事。
眨了眨大眼睛，凑近了些，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对哦，我听人说你差点从高高的地方摔下来？怎么样？要不要紧？吓坏了吧？”
她的关切显得天真而浮于表面。
狄明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劳殿下和郡主挂心，只是脚下不慎滑了一下，虚惊一场，并无大碍。”
他刻意淡化处理，符合父亲“示弱麻痹”的策略。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淡雅的墨香。
一道清丽的身影从另一侧廊下转出。
正是女皇身边最得力的女官，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今日穿着一袭浅碧色宫装，气质清冷睿智。
她看到三人，脚步微顿，目光在狄明身上停留了一瞬。
似乎也听说了什么，但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邵王，郡主，狄公子。”
几人连忙还礼。
上官婉儿正欲开口说什么，忽闻身后传来内侍略显尖锐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连忙退至道旁，垂首躬身。
只见武则天在内侍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行来。
她今日未着正式朝服，只一身暗绣凤纹的常服，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依旧令人窒息。
她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在李重润和李裹儿身上略作停留。
最后，落在了低眉顺眼的狄明身上。
“都起来吧。”
武则天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们几个，聚在此处作甚？”
李重润连忙恭敬回道。
“回禀皇祖母，孙儿与妹妹正要往母妃处请安，偶遇狄公子与上官才人。”
武则天“嗯”了一声，视线转向狄明。
“狄家小子，你父亲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狄明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忧虑。
“回陛下，托陛下洪福，御医圣手，家父己能略微下地行走，只是精神仍短，需长久静养。家母命小子来取些安神香，希望能助父亲安眠。”
武则天微微颔首，看似随意地问道。
“朕听闻，前几在福先寺受了些惊吓？”
来了！
狄明心中警铃微作，知道这才是女皇真正关注的点。
他抬起头，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但眼神却努力表现得镇定。
“谢陛下关怀。确是小子不当心，在廊下湿滑处险些失足，幸得廊柱阻挡，只是蹭破了点皮，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累得陛下挂心，小子惶恐。”
他绝口不提任何“顽童冲撞”或可能的阴谋。
将所有责任归咎于自己“不当心”和“湿滑”。
武则天凤目微眯，审视着狄明。
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和背后的深意。
她缓缓道：“年纪轻轻，行事当稳重点。你父亲卧病，狄家还需你多看顾些。”
这话听起来是长辈的告诫，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耐人寻味。
狄明心中念头飞转，立刻捕捉到了这一丝意味。
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诚恳。
“陛下教诲，小子铭记于心。小子定当谨言慎行，恪守孝道，在家中尽心侍奉父亲，绝不敢再让父母担忧，亦不敢……再劳烦陛下圣心挂念。”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回应女皇的“稳重”告诫。
强调“孝道”和“不让父母担忧”，但更深一层，却是向女皇表明。
狄家如今只有一个病弱老臣和一个需要“恪守孝道”、“谨言慎行”的稚子。
对朝局再无威胁，请陛下放心。
同时，“不敢劳烦陛下圣心”更是准确地点出，希望此类意外不要再发生。
武则天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她深深地看了狄明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片刻后，她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
“懂得孝道，知道分寸，便好。去吧。”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在内侍簇拥下迤逦而去。
上官婉儿紧随其后，经过狄明身边时，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首到女皇仪仗远去，李裹儿才拍了拍胸口，吐了吐舌头。
“皇祖母刚才的样子好严肃啊！狄明，你刚才说话怎么文绉绉的，我都听不太懂，不就是摔了一下嘛！”
她完全没理解刚才那短暂交锋下的暗流涌动。
而李重润却是在武则天离开后，略一思索，脸上露出了恍然和钦佩的神色。
他走到狄明身边，压低声音道。
“明哥儿，方才……多谢了。”
他听懂了！
听懂了狄明那番话不仅是在自保，更是在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替他们所有可能被猜忌的李唐宗室及关联者。
向女皇传递了一个“安分守己、绝无二心”的信号。
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因相王被构陷，狄明遇险而带来的紧张气氛。
狄明看着李重润，微微摇头，低声道。
“殿下言重了，小子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李裹儿看着两人打哑谜，不满地嘴。
“你们在说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李重润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轻声解释道。
“狄明方才是在告诉皇祖母，狄家现在只关心狄公的身体，别无他念，让皇祖母放心。也是在说，他希望以后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有‘意外’。”
李裹儿睁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愣了好一会儿，才仿佛慢慢回过味来。
她看看狄明，又看看哥哥，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皇祖母她……狄明你……”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看似平常的对话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深的机锋和诉求。
而狄明，这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竟然能有如此急智和胆魄。
在女皇面前说出这样一番滴水不漏，却又意有所指的话。
她看向狄明的目光，第一次除了以往的“有趣”、“有才”之外。
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奇和……一丝朦胧的、对复杂世界的敬畏。
狄明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对李重润兄妹拱了拱手。
“殿下，郡主，小子还需去司制坊，先行告退。”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宫苑夹道的阳光下，显得沉稳而坚定。
李裹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嘴里喃喃道。
“他……他好像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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