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冬日来得迅猛而酷烈。
几场朔风过后，天空便铅云低垂。
随即，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不过半日功夫，便将整个洛阳城覆盖在一片皑皑银装之下。
狄府庭院内的假山，枯枝都披上了厚厚的雪绒。
天地间一片静谧，只闻得北风穿过檐角的呜咽声。
狄仁杰的卧房内，地龙和炭盆烧得极旺，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狄明正坐在父亲榻前的小凳上，捧着一卷书，低声读着。
偶尔停下来，为父亲掖一掖被角，或递上一杯温水。
狄仁杰精神比前些时日又好了一些，能半靠着听儿子读书。
浑浊的眼神偶尔掠过窗外漫天飞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清脆如银铃般的少女笑声。
守门家丁顶着风雪进来禀报：“阿郎，公子，安乐郡主殿下驾到！”
狄明微微蹙眉。
这样的大雪天，李裹儿怎么跑出宫来了？
他向父亲告罪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袍，迎了出去。
只见府门内，李裹儿披着一件火红耀眼的狐裘斗篷。
兜帽边缘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愈发娇艳。
她踩着鹿皮小靴，在雪地里欢快地跺着脚，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她明媚的笑容。
“狄明！这么大的雪，待在屋里多闷啊！陪我出宫玩去吧！西市肯定热闹极了！”
她一见狄明，便雀跃地说道，语气理所当然。
狄明心中苦笑。
这位小郡主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他拱手为礼，婉拒道。
“郡主厚爱，小子心领。只是这天气严寒，路滑难行，且……郡主金枝玉叶，出入市井之地，恐于礼不合，若让陛下和王妃知晓……”
“哎呀！你怎么跟我父王和母妃一样啰嗦！”
李裹儿不满地嘴，打断他。
“皇祖母才不管这些小节呢！母妃也说让我多出来走走，体察民情！再说，有那么多侍卫跟着，能出什么事？我不管，我在宫里都快闷坏了，你就说陪不陪我去嘛！”
她开始使出撒娇耍赖的招数，眼巴巴地望着狄明。
狄明心中快速权衡。
首接拒绝，恐怕会得罪这位正得宠的郡主，于狄家眼下力求安稳的策略不利。
而且，父亲之前也说过，与东宫维持良好关系是必要的。
再者……他瞥了一眼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心中也确实被那“烟火气”勾起了一丝久违的向往。
自从穿越而来，他始终绷紧神经周旋于权力场。
似乎很久没有真正放松地感受过这个时代的生活气息了。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既然郡主盛情，小子便斗胆陪同。只是需得多带些人手，并且需得在天黑前回宫。”
“知道啦！快走快走！”
李裹儿立刻喜笑颜开，拉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狄明无奈，只得向父亲禀明，又特意加派了数名精干护卫。
这才与李裹儿一同登上暖轿，在一队东宫侍卫的护送下，冒着风雪，往西市而去。
轿子到了西市口便无法再深入。
狄明和李裹儿下了轿，立刻被一股夹杂着食物香气，人声鼎沸的热浪所包围。
尽管大雪纷飞，西市却依旧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各式各样的店铺幡子在风雪中招展，卖胡饼的炉火正旺，香气扑鼻。
卖羊肉汤的摊子前热气腾腾，食客们围着大碗酣畅淋漓。
还有那卖胭脂水粉、首饰玩物、布匹绸缎的……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充满韧性与活力的市井画卷。
这与宫中的肃穆、府邸的静谧截然不同。
是真正属于大唐，蓬勃的“烟火气”。
李裹儿显然极少来到这种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她一会儿跑到糖人摊前，看手艺人如何将熬化的糖浆变成栩栩如生的孙悟空。
一会儿又挤到卖波斯毯的胡商铺子前，好奇地摸摸那繁复华丽的纹样。
看到路旁有杂耍艺人顶着寒风表演吞刀吐火，她更是兴奋得拍手叫好。
随手就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金瓜子打赏，引得那艺人千恩万谢。
狄明跟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她不被行人撞到，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热闹的景象所吸引。
他看到有贫寒的读书人在书摊前徘徊，看到有满脸风霜的脚夫蹲在墙角捧着热汤取暖，也看到有衣着光鲜的商贾在高谈阔论……
这众生相，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了更具体、更深刻的认知。
“狄明！快来！这个泥人捏得好像你！”
李裹儿在一个泥塑摊前兴奋地招手。
狄明走过去，果然看到摊主手巧，照着人的模样就能捏出七八分像的泥人。
李裹儿己经让摊主照着她的样子捏了一个，正催促着再捏一个狄明。
看着李裹儿在雪地里冻得微红却洋溢着快乐的小脸，狄明心中那根一首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些。
或许，偶尔沉浸在这平凡的烟火气中，也是一种难得的调剂和慰藉。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们在一个卖热腾腾的奶酪摊前驻足，李裹儿好奇地想尝一尝这宫外小吃时。
狄明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人群中有一道迅捷而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与他在大福先寺遇险时。
混乱中隐约瞥见的某个“顽童”护卫的轮廓，有几分相似！
狄明的心猛地一沉，刚刚放松的警惕瞬间重新拉满。
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更靠近李裹儿，同时用眼神示意跟在身后的两名护卫加强戒备。
对方……竟然连这种场合都不放过？
还是只是巧合？
他接过摊主递来的一碗淋了琥珀色饴糖的乳酪，递给李裹儿。
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快尝尝，趁热吃暖和。”
李裹儿毫无所觉，接过乳酪，用小银勺舀了一口。
眼睛顿时幸福地眯了起来。
“嗯！好吃！宫里的都没这个味道！”
狄明看着她天真无邪的模样。
又扫了一眼熙攘攘、似乎毫无异常的人群，心中暗叹。
这神都的冬日，看似被大雪覆盖得一片纯净，其下的暗流，却从未停止涌动。
这难得的烟火气之旅，恐怕也难逃权力阴影的笼罩。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夹杂着食物香气和人潮气息的空气。
将那份隐忧深深埋藏起来，继续扮演着一个尽职的“玩伴”。
只是，他的目光，变得更加警觉。
如同雪地中觅食的狐，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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