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拍了拍沾着点心碎屑的衣襟。
那动作带着点属于孩童的随意，又隐隐透着不属于这年纪的利落。
他舔了舔指尖最后一点油亮的糖霜，眼珠子骨碌一转，忽然凑近了些。
那股御膳房特供点心特有的甜腻香气混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味，猛地钻进狄明的鼻子。
“喂，狄明。”
李隆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做贼似的兴奋，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探询。
“宫外头……是不是特别热闹？比这宫里的园子好玩多了吧？”
他顿了顿。
那双酷似他祖母的凤目里，好奇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又往下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暧昧探究。
“还有……我听说，宫外……那青楼里的姑娘们，是不是真像话本里说的，个个都跟天仙下凡似的？嗯？”
“啪嗒！”
狄明手里那半块好不容易从李隆基“魔爪”下抢回来的杏仁酥饼。
应声掉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摔成了几瓣可怜兮兮的金黄碎块。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口巨大的铜钟在里面狠狠撞响，震得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青楼？姑娘？
天仙下凡？
这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完了完了！
千防万防，怎么也没防到这位小祖宗会问出这种要命的问题！
这要是……这要是有一星半点传到老爹狄仁杰的耳朵里……
狄明眼前瞬间浮现出自家老爹那张铁青的脸，那亲切的牛皮裤腰带，还有那柄挂在书房门后、油光锃亮、专门用来“讲道理”的紫檀木戒尺。
那尺子落在掌心的滋味，光是想想，指骨缝里就条件反射地开始隐隐作痛。
一股寒气“嗖”地从尾椎骨首窜上天灵盖。
“殿…殿下！”
狄明几乎是尖叫出声，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仪态了，猛地往后跳了一大步。
活像李隆基嘴里吐出的不是问句，而是能噬人的毒蛇。
他急得脸都白了，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这话可万万不敢乱说啊！您……您金枝玉叶的，怎么能提那个地方！这要是……这要是让我爹知道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恐惧和绝望。
“非把我吊在书房房梁上，用那戒尺抽烂了手心不可！说不定……说不定还要抄一千遍《礼记》！”
狄明说得又快又急，小脸煞白，眼睛里全是惊惶。
活脱脱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
他这副魂飞魄散、如临大敌的模样，反倒让李隆基怔住了。
那双原本闪烁着好奇与促狭光芒的凤目，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错愕。
随即，一种更为奇异的光彩迅速取代了之前的玩味。
李隆基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上弯了起来。
那不是听到趣闻的笑意，更像是……像是无意间窥见了某种珍贵秘密的惊喜。
带着点找到了同道中人的兴奋。
“哦？”
李隆基拖长了调子，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你爹……狄阁老，真会动手打你？”
他向前又凑近一步，几乎要贴上狄明的鼻尖，那股属于未来帝王的、带着探究和掌控欲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狄明有些喘不过气。
“打得狠吗？”
他追问，语气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一丝隐秘的兴奋。
“打完了，是不是特别疼？”
狄明被他问得头皮发麻，只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嘴里含糊地应着：
“疼！疼死了！抄书抄得手都断了！”
“哈！”
李隆基突然轻快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御花园一角显得格外清亮，却也带着点令人不安的意味。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野心的、筹划着什么的光芒，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突破口。
“那正好！”
他猛地一拍狄明瘦削的肩膀，拍得狄明一个趔趄。
“下次！下次等你挨完打，或者抄书抄得烦透了，就想办法溜出来！”
他朝狄明挤挤眼，带着一种孩童分享秘密的狡黠，又混杂着上位者施予恩惠的笃定：
“我知道宫墙东北角有个老狗洞，看守的老黄门睡得死。你钻出来，我接应你！带你去御马监，看那新到的三匹汗血宝马！真正的西域神驹，跑起来像贴着地飞的流星！比你看那些……咳，”
他及时刹住话头，但眼中的促狭笑意更浓，“有意思多了！保准让你忘了手疼！”
那“有意思多了”几个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
狄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这未来的唐明皇，小小年纪，拉拢人的手段和切入点怎么都如此刁钻危险？
用挨打后的“放松”做诱饵？
这友谊的小船，怕是要驶向惊涛骇浪！
狄明心里翻江倒海。
拒绝？
眼前这位可是未来的天子，得罪不起。
答应？
那“狗洞”、“溜出来”、“御马监”……
任何一个词泄露出去，都足以让老爹狄仁杰把他扒掉一层皮！
更别提这邀约本身就充满了危险的试探——一个宰相之子，一个皇子，私下溜出宫去，这要捅出去，天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老狄…他爹在朝堂上本就树大招风，这简首是授人以柄！
虽然这个老爹平时有时候气顺不上来会打自己……但是他知道对自己还是没得说的。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隆基那双明亮的凤目正灼灼地盯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期待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仿佛在说：
你敢拒绝试试？
午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蝉鸣声不知何时又高亢起来，一阵阵钻进狄明的耳朵，吵得他心乱如麻。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
仿佛在为他即将面临的、无论答应还是拒绝都充满荆棘的未来敲响警钟。
时间仿佛凝固了。
狄明僵在原地，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看着李隆基笃定而带着笑意的脸。
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由好奇、试探和权力编织而成的大网，正缓缓地向他罩下来。
答应？
还是不答应？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七岁的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他只觉得御花园里和煦的微风，此刻吹在身上，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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