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书房，暮色渐沉。
沉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灯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狄仁杰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书案后，案上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幅精心绘制的大唐舆图。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山川河流上，而是穿透了地图，落在更深远的虚空中。
白日里御花园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
幼子狄明与临淄王李隆基站在一起的身影，李隆基临走时那句带着深意的“等你回答”。
以及狄明那瞬间煞白、惊惶失措的小脸……这一切都搅动着这位宰相深沉的思绪。
李隆基，圣上之孙，相王之子。
年纪虽幼，却己初露峥嵘，那份天生的贵胄气度与隐而不发的机锋，绝非常人可比。
他主动接近明儿，绝不仅仅是孩童间的玩闹。
拉拢？试探？
抑或是……想借狄府之力？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狄明这只懵懂的小兽，己一脚踏入了波谲云诡的权力漩涡边缘。
狄仁杰的眉头锁得更紧。
明儿天资聪颖，远超常人，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彻世事的“妖异”。
他能七岁上朝语惊西座，能随口吟出让太平公主侧目的诗句，更能说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等狂放之言……
这绝非寻常蒙童！
此子若教得好，或可成国之栋梁，如管仲、诸葛，辅佐明君，安邦定国。
若教不好，放任他那离经叛道的“妖智”与对权力核心的过早接触……
恐非社稷之福，甚至可能为狄家招来灭顶之灾！
“不能再由着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胡闹，更不能让他自己野马似的乱撞了！”
狄仁杰心中警铃大作。
必须寻一位真正的名师！
一位能镇得住这“妖孽”小子、能将其狂放才情引向正途、更能教会他如何在权力场中明哲保身的大儒！
他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典籍，一个名字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杜审言。
诗才冠绝当代，性情狂狷耿介，虽恃才傲物，得罪人无数，但其学问之精深、气节之刚烈，却是毋庸置疑。
更重要的是，此老与权贵圈子若即若离。
由他来打磨狄明这块璞玉，既能传授真才实学，又能让明儿远离一些过早的倾轧，或许……是最合适的！
决心己定，狄仁杰提笔蘸墨，准备亲自修书一封，郑重邀请这位文坛泰斗。
就在笔尖即将触及信笺的刹那——
“哎哟！爹！轻点轻点！”
“嘶……我的腰！我的老腰啊！”
伴随着两声刻意压低却又清晰无比的哀嚎，书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
两颗脑袋一上一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脸上都带着明显的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正是狄明的两位兄长，狄光嗣和狄光远。
狄仁杰笔锋一顿，一滴浓墨“啪”地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晕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缓缓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向门口那两张写满“痛苦面具”的脸。
只见大哥狄光嗣，右手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揉着左手心。
那手心又红又肿，高高隆起几道清晰的棱子，显然是刚被戒尺“深刻教导”过。
他一边揉一边吸着冷气，看到父亲冰冷的目光，吓得手一抖。
差点又碰着伤处，疼得脸都皱成了包子。
二哥狄光远则更夸张，他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扶着门框，两条腿微微打着颤。
走路姿势僵硬得像刚学会迈步的木偶，每挪一步，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显然，是刚被罚跪了祠堂的青砖，膝盖和腰背都遭受了“酷刑”。
两人看到父亲案头那滴墨迹，以及父亲脸上那山雨欲来的阴沉。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子砸在地上，冷得彻骨。
“让你们闭门思过，反省自身，你们就是这样反省的？滚进来！”
两兄弟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滚”了进来。
狄光嗣揉着手心，狄光远扶着腰，动作同步得滑稽，活像一对难兄难弟的木偶。
狄明原本正缩在书房角落的一张矮凳上。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小脑袋里还在天人交战李隆基那要命的“狗洞邀约”。
此刻看到两位哥哥这副惨状，尤其是他们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痛苦表情，心里那点因为被他们坑去青楼而积攒的怨气。
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幸灾乐祸”和“同病相怜”混合的情绪取代了。
他忍不住“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
又赶紧用小手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一耸一耸。
那憋笑的模样，配上他白天受惊后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小脸，显得格外滑稽。
狄光嗣一眼瞥见弟弟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德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忘了手心的疼，狠狠瞪了狄明一眼，无声地用口型骂道：
“小兔崽子！笑！再笑！”
狄光远也看到了，扶着腰的手腾出一根手指。
颤巍巍地指向狄明，无声地威胁：
“你等着！害我们挨打，回头收拾你！”
狄明被他们一瞪，非但没怕，反而觉得更有趣了。
他放下捂嘴的手，冲着两个哥哥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吐了吐舌头，无声地回敬：
“活该！谁让你们骗我去青楼！看爹把你们打成什么样了！”
三兄弟就在这死寂压抑、充满了父亲威压的书房里，用眼神和口型无声地交锋起来。
狄光嗣揉着手心龇牙咧嘴地瞪眼，狄光远扶着腰指指点点地威胁，狄明则挤眉弄眼地挑衅加嘲笑。
场面诡异又充满了烟火气的兄弟“情谊”。
狄仁杰将案上污损的信笺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他冷眼旁观着三个儿子之间这无声的、充满伤痕印记的“趣味”互动。
长子手心红肿，次子腰腿不便，幼子虽无外伤，但那双灵动的眼睛里也藏着惊魂未定。
他心中那股因李隆基而起的忧虑和对幼子未来的筹划，在看到三个儿子这狼狈又鲜活的“互动”时，竟奇异地沉淀下来。
怒火未消，但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父亲的责任感占据了上风。
“都给我闭嘴！”
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后的威严，打断了三兄弟无声的“交流”。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努力想把自己缩得更小的狄明身上。
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忧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明儿。”
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族学。”
狄明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惊愕，暂时忘了李隆基的“狗洞”和哥哥们的“伤痕”。
狄仁杰的目光扫过两个同样愣住的儿子，最后落回狄明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为父，为你寻了一位新老师。”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位即将到来的、以狂狷闻名的文坛巨擘。
“杜审言，杜大人来管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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