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父亲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和烛光下凝重的剪影。
廊下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三条拉得忽长忽短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狄光嗣和狄光远互相搀扶着，龇牙咧嘴，一步一挪，走得极其艰难。
一个手心火辣辣地疼，一个腰腿酸麻僵硬，嘴里还不时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白日里被父亲雷霆震怒责罚的恐惧和疼痛尚未散去。
刚才书房里那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氛围又压得他们心头沉甸甸的。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沉闷得如同灌了铅。
狄明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看着两位兄长狼狈的背影，小脑袋里还在嗡嗡作响。
杜审言……诗圣爷爷……李隆基的“狗洞邀约”……女皇陛下深不可测的朝堂……父亲那仿佛扛着整个天下的凝重侧脸……
无数信息像乱麻一样纠缠着。
但此刻，看着大哥揉着手心嘶嘶抽气，二哥扶着腰像个八十岁老翁似的挪步。
一种奇妙的情绪却冲淡了心头的沉重。
他记得历史书上模糊的记载，狄仁杰这几个儿子。
虽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但似乎都还算本分，没给老爹抹太大的黑。
尤其是眼前这两位，虽然爱捉弄自己，但本质应该不坏？
毕竟，能想出把自己七岁弟弟骗去青楼这种“天才”主意的人，脑回路清奇归清奇，恶意倒未必有多深……吧？
狄明眼珠子骨碌一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父亲的压力、朝堂的风云、未来的老师……这些都太遥远也太沉重了。
眼下，在这深宅大院里，他需要盟友！
至少，需要两个不那么想“坑死”自己的哥哥！
打好关系，总比被他们继续当“冤大头”强！
前世有位老师曾说过。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唉…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强。
不然可能对他未来的躺平生涯……
不利。
他加快几步，小跑到狄光嗣身边，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大哥，手还疼得厉害吗？”
说着，还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碰狄光嗣那红肿的掌心。
“嘶——别碰！”
狄光嗣条件反射地缩回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好气地瞪了狄明一眼。
“还不是你这小兔崽子害的！”
语气里充满了怨念。
“就是！”
旁边的狄光远也扶着腰帮腔，虽然动作滑稽，但气势不能输。
“要不是你跑去青楼还撞上爹，我们能挨这顿狠的？哎哟……我的老腰……”
狄明非但没被吓退，反而从怀里摸索了一阵，竟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
这是他白天从御膳房“顺”点心时，顺手揣在怀里的——一小包上好的金疮药膏！
原本是预备着自己万一又被老爹“教导”时用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他献宝似的举到狄光嗣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真诚：
“大哥，给！这是上好的药膏，抹上凉丝丝的，消肿止痛可管用啦！我上次……咳，反正我用过，效果特别好！”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上次被老爹抽手心后偷偷用过。
狄光嗣愣住了，看着弟弟手里那包小小的药膏。
又看看狄明那张写满“我很真诚”的小脸，心里的怨气像是被戳了个小洞，噗嗤一下漏掉不少。
这小崽子……居然还藏着药？
狄明见大哥没拒绝，胆子更大了点。
踮起脚，用两根小手指。
极其轻柔地挖了一点淡绿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狄光嗣红肿的手心棱子上。
那动作笨拙又认真，带着孩童特有的专注，嘴里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念念有词：
“呼呼……不疼不疼……药到病除！”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火辣辣的皮肤，带来一阵舒爽的刺激，狄光嗣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放松了些许。
看着弟弟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自己手边，认真“呼呼”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夹杂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小子……坑人的是他，现在献殷勤的也是他！
可这笨拙的关心，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
“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狄光嗣别扭地哼了一声，语气却明显软化了，任由狄明笨手笨脚地给他涂药。
虽然那手法实在不敢恭维，药膏涂得东一块西一块。
一旁的狄光远看得眼热，扶着腰哼哼唧唧：
“喂！小幺儿！你二哥我的腰和腿呢？你就光顾着大哥？哎哟……疼死我了……”
他故意夸张地呻吟着，试图引起注意。
狄明立刻很“公平”地转向狄光远，小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
“二哥二哥，别急！都有份！”
他又挖了一坨药膏，小跑到狄光远身后。
对着他扶着的后腰位置比划了一下，然后伸出小拳头，学着推拿师傅的样子，试探性地、轻轻地捶了两下：
“二哥，是这里疼吗？我给你捶捶？”
他那点小力气，捶在狄光远酸麻僵硬的腰背上，简首跟挠痒痒差不多。
但狄光远却夸张地“哎哟”一声，身体配合地晃了晃，脸上却露出了舒坦的表情：
“对对对！就是这儿！再用点力！舒服！”
他纯粹是在逗弟弟玩。
狄明信以为真，更加卖力地用小拳头“咚咚咚”地捶起来。
小脸憋得通红，嘴里还给自己打气：
“嘿咻！嘿咻！给二哥捶好！明天就能跑能跳！”
狄光嗣看着弟弟那卖力的傻样，再看看二弟那明显在享受捉弄人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牵动了手心，又疼得他“嘶”了一声。
但脸上的笑容却收不住了。
“臭小子，你这点力气，连蚊子都打不死！”
狄光嗣笑骂道，但眼神里己经没了之前的怨怼，反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这小幺儿，虽然有时候气得人牙痒痒，但傻乎乎献殷勤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可爱？
狄光远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闪着狄明那毫无威胁的“按摩”：
“行了行了！别捶了！再捶下去，没被爹罚坏，倒要被你捶散架了！”
三兄弟在昏暗的廊下笑闹成一团。
狄光嗣小心地活动着涂了药膏的手，狄光远也试着扭了扭腰，似乎真的轻松了些许。
狄明则累得小脸通红，额角冒汗，但看着两个哥哥脸上真切的笑意，心里也乐开了花。
成了！
关系缓和第一步，达成！
笑闹过后，气氛轻松了许多。
三人并排往各自的院落走去，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狄光嗣看着身边蹦蹦跳跳的狄明，想起父亲为他请杜审言的事。
忍不住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提醒道：
“喂，小幺儿，别高兴太早。杜老夫子那脾气……啧啧，听说连圣神皇帝都敢顶撞。你明天可自求多福吧！小心他拿戒尺抽得你比我还惨！”
他晃了晃自己涂着药膏的手。
狄光远也接口，带着看好戏的促狭：
“就是！到时候可别哭鼻子回来找哥哥们！我们可救不了你，杜老夫子发起火来，爹都得让三分！”
狄明闻言，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对啊！
杜审言！
那个狂狷耿介、怼天怼地的诗圣爷爷！
明天就要首面这位“大魔王”了！
李隆基的“狗洞邀约”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朝堂风波还远在天边。
眼前这位老师，才是迫在眉睫的“生存挑战”！
他小嘴一瘪，刚才的得意劲瞬间烟消云散，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位兄长：
“大哥，二哥……你们……你们有经验，杜老夫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明天该怎么做才能不挨打啊？”
那眼神，活像一只即将被送入虎口的小羊羔。
狄光嗣和狄光远看着弟弟瞬间变脸的可怜样。
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坑弟”光芒。
两人默契地同时伸出手，一左一右，重重地拍在狄明瘦小的肩膀上。
“这个嘛……”
狄光嗣拖长了调子，一脸高深莫测。
“经验之谈，价值千金哦……”狄光远配合地搓了搓手指，做出一个“你懂的”手势。
狄明看着两位兄长脸上那熟悉的、混合着捉弄和一点点关心的笑容。
再看看他们伸出的“魔爪”，小脸皱成一团，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我的点心……分你们一半！”
为了明天能活着下学，这点心……豁出去了！
廊下的灯笼，将三个勾肩搭背、讨价还价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寂静的庭院中。
白日里的惊惧、父亲的威压、朝堂的阴影似乎都被这短暂而充满烟火气的兄弟“勒索”暂时驱散了。
狄明感受着肩膀上那并不算轻、甚至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力道，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至少在这深宅之内，他好像……暂时找到了两个不那么靠谱。
但或许可以“同流合污”的盟友？
虽然代价是宝贵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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