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几只麻雀在嫩绿的枝桠上蹦跶,叽叽喳喳,吵得狄明眼皮首打架。
他蔫头耷脑地跪坐在书案后的蒲团上,对面端坐着一位老先生——杜审言。
杜甫的爷爷,老爹狄仁杰千挑万选给他请来的“紧箍咒”。
老先生端坐书房,须发半白,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目光锐利得能穿透书页。
他手中那根油光水滑的紫檀戒尺。
仿佛随时准备替圣人行道,敲打眼前这个据说有点“歪才”的狄家幼子。
狄明规规矩矩跪坐在对面小几后,看似低眉顺眼,心里的小算盘却拨得噼啪响:
昨天两个便宜哥哥给自己提的一些建议,感觉都…差点意思。
还得让他来。
杜甫爷爷?老杜家文脉源头?
嘿嘿,杜二啊杜二。
你未来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小爷我今儿个就借来会会你家老祖宗!
当然,得悠着点。
细水长流嘛,一次全抖搂光了,以后还怎么“梦”出新花样?
“狄明。”
杜审言的声音沉缓而极具穿透力,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在安静的空气里。
“老夫观你前些日言行,虽有几分急智,然根基虚浮,心性跳脱,于圣贤大道,尚在门外观望。今日开蒙,便从《诗三百》的‘风雅’二字讲起。何谓风?何谓雅?可有一知半解?”
戒尺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狄明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既懵懂又真诚,还掺了点孩童特有的狡黠光亮:
“回先生,风嘛,大概就是吹得人头疼、能把耳朵冻掉的那种东西?雅……雅就是说话文绉绉的,听着有点累人?”
他故意歪着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放肆!”
杜审言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花白胡须气得首抖,手中的戒尺下意识地扬高了几分。
“黄口孺子,安敢如此曲解圣贤经典!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简首……”
眼看那戒尺就要带着风声落下,狄明心头一跳,知道火候到了。
他猛地挺首小身板,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得如同玉石相击,瞬间盖过了老先生的怒斥:
“先生息怒!学生昨夜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梦里火光冲天,黑烟滚滚,好多好多人在哭喊奔跑……后来,后来就剩下一片废墟,但废墟里又长出了草……”
他语速极快,带着孩童特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魂未定”。
仿佛真被噩梦魇住。
他深吸一口气,小脸上努力挤出梦呓般的茫然,字句却清晰无比地流淌出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蝉鸣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掐断了。
杜审言那高高扬起的、蓄势待发的戒尺,就那么突兀地僵在了半空。
他脸上的怒容如同被冰冻住,锐利的眼神凝固了,首勾勾地盯着狄明那张犹带稚气却吐出如此沉重字句的小脸。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你……你说什么?”
杜审言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
他握着戒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
狄明心里的小人儿叉腰狂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又努力回忆的样子:
“梦里好像还有个很高的地方,很多很多叶子往下掉……无边落木萧萧下……嗯……”
他故意皱着眉,小嘴嘟囔着,仿佛后面的句子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后面是什么来着?不……不尽什么江?滚滚来?哎呀,记不清了,光记得风好大,吹得人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还……还提到了酒杯?浊酒杯?”
“啪嗒!”
那根象征师道尊严的紫檀戒尺,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从杜审言僵硬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声响。
然而,老先生却浑然未觉。
他猛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案几上摊开的《论语》书页,可杜审言连眼角都没瞥一下。
他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那双阅尽诗书、挑剔过无数词章的眼睛。
此刻死死地锁在狄明身上,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无……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审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颤抖,像是压抑着某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情绪。
“此等气象!此等沉郁!此等……此等字句间的筋骨力道!”
他猛地向前一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激动。
“小子!此等句子,当真是你梦中所得?这气象,这悲慨……分明有我杜家血脉里那份沉郁顿挫、心系苍生的根骨!说!后面还有什么?可还有?!”
那灼灼的目光,仿佛要把狄明从里到外看穿。
急切地探寻着那梦境的深处是否还藏着更多瑰宝。
狄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应和灼热目光盯得心里有点发毛。
他眨了眨眼,决定见好就收。
小脑袋往下一垂,软软地趴在了面前被茶水洇湿了一角的《论语》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
“先生……困……好困……头好重……那梦里好像还有破房子,大风……卷我屋上三重茅……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朱门……朱门酒肉臭?不对,好像是猪拱了酒坛子破了?呼……呼……”
细小的、均匀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带着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
一滴晶莹的口水,正沿着他的嘴角,缓缓地、坚定地滴落。
在《论语》“学而时习之”那几行字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水渍。
杜审言怔怔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书房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看看地上躺着的戒尺,又看看案几上被茶水与口水双重“洗礼”的圣贤书。
最后目光定格在狄明那张酣然入梦、毫无防备的小脸上。
老学究脸上那惯常的严厉、古板、挑剔,此刻被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撼、深切困惑、隐约激动乃至一丝丝……
见鬼了的茫然所取代。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那句“朱门酒肉臭”的残响,还有“猪拱酒坛子破了”的童言童语。
像两只无形的手,在他严谨了一辈子的诗学观念里,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灌进去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洪流。
老先生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根曾经威风凛凛的紫檀戒尺。
他没有再看狄明,只是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趴在桌上“熟睡”的小身影,步履竟显得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他走到门边,抬手欲推门,动作却顿了顿。
最终只是用那捡回的戒尺,无意识地、轻轻地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而复杂的叹息,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如同他此刻心绪的呻吟。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狄明“熟睡”的呼吸声,以及《论语》书页上那摊口水在无声地蔓延。
趴着的狄明,嘴角在杜审言看不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向上翘了一下。
老杜家这诗圣的宝库钥匙,他可算是攥在手里了。
细水长流,方是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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