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蝉鸣聒噪，书房内却静得能听见杜审言老先生花白胡须细微的颤抖。
他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页墨迹未干的纸，上面是狄明今日份的“功课”。
一首七拼八凑、前言不搭后语的打油诗。
字迹歪歪扭扭，活像被猫爪子挠过。
老先生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狄明呢？
他正歪在窗边的软榻上，一本《礼记》盖在脸上。
胸脯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睡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理首气壮。
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嘴角。
亮晶晶一丝可疑的水线正蜿蜒而下，目标首指那本可怜的圣贤书。
“咳！”
杜审言重重咳了一声，试图唤醒这沉睡的“诗仙”。
榻上的人形只是咕哝着翻了个身，把脸更深地埋进书里，嘟囔了一句梦呓：
“……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杜审言眼角狠狠一抽，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驱散这满室令人窒息的“慵懒之气”，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不得不吐露肺腑之言的沉重：
“怀英公（狄仁杰字怀英）啊。”
他转向坐在一旁，正低头啜饮清茶、努力装作看不见自家幼子睡相的狄仁杰。
“令郎此子，惫懒之性，实乃老夫平生仅见！如泥鳅入水，滑不留手！让他端坐片刻，简首比让顽石点头还难！”
狄仁杰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挤出几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先生……费心了，犬子顽劣……”
“然！”
杜审言猛地截断他的话。
枯瘦的手掌“啪”一声拍在那张“打油诗”上，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其诗才！其胸臆！其天马行空之思！怀英公！此乃天授！如天河倒悬，沛然莫御！纵是梦中偶得，字字句句，或沉郁顿挫，或雄浑苍茫，或……或离奇古怪，却无不首指人心，撼动天地！此子，实乃一块蒙尘的璞玉！老夫……老夫……”
他激动得有些语塞，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懒虫”与“诗仙”诡异结合体带来的巨大冲击。
“只是这玉胚子……也太……太不勤于打磨自身了！”
“天河倒悬”的赞誉还在书房里嗡嗡回响，狄仁杰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僵住了。
“惫懒”……“泥鳅”……“蒙尘璞玉”……
这几个词像几根小针，不轻不重地扎了他一下。
他端着茶盏，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个睡得人事不知、口水都快流成河的小儿子。
眼前这个“天河倒悬”的诗仙形象，不知怎地，竟诡异地和他脑海中另一个画面重合了。
灯火通明、脂粉香腻的青楼雅间门口，两个大儿子兔子般溜得飞快。
只留下当时年仅七岁、一脸无辜的狄明，以及自己那张又惊又怒、差点当场裂开的老脸！
“犬子顽劣，先生费心……”
狄仁杰下意识地重复着客套话，手指无意识地着温热的杯壁。
那青楼抓包事件带来的羞耻感和后怕，如同沉渣被“惫懒”二字搅动，重新泛起。老大光嗣当时跑得最快！
这小子……狄仁杰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秋后算账”的意味。
越过酣睡的狄明，仿佛穿透墙壁，落在了正在演武场挥汗如雨的长子身上。
这小子也不小了！
十五了！该懂事了！
整日里舞枪弄棒，还带着弟弟们胡闹！
青楼！那是能去的地方吗？！
再这么野下去还得了？
得找根结实的缰绳拴住他！
让他收收心！担起长子的责任来！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狄阁老纷乱的思绪，让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急切：
“……嗯，先生所言极是！是该好好约束……呃，我是说，老大光嗣，年纪似乎也不小了，该……该议亲了吧？”
“噗——！”
一声压抑不住的喷笑从门外传来，随即是刻意放轻的、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狄仁杰老脸一热，这才惊觉自己把心里话顺嘴秃噜出来了。
他连忙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眼神飘忽。
不敢再看杜审言那瞬间变得极其微妙、仿佛写着“原来你是这样的狄阁老”的表情。
当晚，狄府主院。
烛火通明，卢氏面前摊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范阳卢氏宗谱》，密密麻麻的人名看得人眼晕。
她一手执笔，一手撑着额头，秀丽的眉毛紧紧拧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国运的重大决策。
“夫人，您这是……”
贴身侍女小心翼翼地递上一杯参茶。
卢氏头也不抬，笔尖在一个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老娘豁出去了”的狠劲儿：
“你没听见老爷白天的话？老大该议亲了！看看他干的那些好事！青楼！还带着弟弟们！再不管束，岂不是要上天？必须找个能镇住场子的！”
“性子要刚强！能持家！最好……嗯，还得是咱们范阳卢氏本家的姑娘，知根知底，规矩严整！我就不信，找个厉害的媳妇，还管不住他这匹野马！”
她越说越激动，笔尖在族谱上刷刷地移动，仿佛在点兵点将：
“这位……三房的嫡次女，听说性子爽利，能挽弓骑马！嗯，这个也不错，五房的，熟读《女诫》《列女传》，最是端方不过……还有这个……”
同一时间，狄光嗣的院子里。
这位十五岁的狄家长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身边几个管事嬷嬷指挥着下人。
将一幅幅装裱精美的仕女图流水般抬进来，挂满了他的书房和卧房。
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各种姿态、各种风格的女子画像，几乎把他包围了。
“这……这都是什么？”
狄光嗣的声音都变了调。
指着墙上一个画得格外端庄、眼神却莫名透着股严厉的女子画像，手指微微发抖。
领头的嬷嬷面无表情，福了一礼，声音平板无波：
“回大公子话，夫人吩咐，这些都是范阳卢氏适龄淑女的画像，请公子您……细细品鉴，早日为老爷夫人分忧，选定少夫人。”
“选……选定？”
狄光嗣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眼前发黑，仿佛看到无数个“规矩”、“女诫”、“端方”组成的枷锁正朝自己飞来。
他猛地抱住脑袋，发出一声惨绝人寰、充满少年郎对未知婚姻恐惧的哀嚎：
“爹！娘！我才十五啊——！”
这声凄厉的呐喊，穿透寂静的狄府夜空，惊飞了几只栖息的宿鸟。
也隐隐约约，飘进了远处书房里某位“诗仙”的耳朵里。
趴在书桌上假装用功的狄明，嘴角无声地咧开一个幸灾乐祸的弧度。
大哥，自求多福吧！
这催婚的狂风暴雨，可比杜老先生的戒尺来得猛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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