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狄府正堂灯火通明。
巨大的紫檀木食案上，珍馐罗列。
琥珀色的蟹黄毕罗散发着的焦香，雪白的金齑玉鲙薄如蝉翼，翠绿的醋芹拌着的鸡丝。
还有一鼎热气腾腾、浓稠乳白的驼蹄羹，汤汁表面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和碧绿的葱花。
食物的香气交织弥漫，本该是温馨的家宴氛围，此刻却透着一种微妙的紧绷。
狄仁杰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片玉鲙。
蘸了点芥齑，动作沉稳。
卢氏坐在他下首，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三个儿子脸上来回扫视。
尤其在老大狄光嗣身上停留最久。
狄光嗣如坐针毡，埋头猛扒碗里的菰米饭，仿佛要把脸埋进去。
二弟狄光远则是一脸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嘴角快咧到耳根。
时不时用胳膊肘捅捅身边最小的狄明，挤眉弄眼。
狄明正跟一块韧性十足的毕罗较劲，小脸憋得通红。
他刚费劲撕下一小块。
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一只同样紧张、没拿稳筷子的手猛地撞翻了他面前那碟碧莹莹的醋芹！
哗啦——
冰凉酸爽的汁液，混合着翠绿的芹段，精准无比地泼洒在狄明簇新的浅青色锦袍前襟上。
瞬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带着浓烈醋味的湿痕。
“啊！”
狄明手一抖，那块好不容易撕下来的毕罗也掉了。
肇事者狄光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脸色涨红。
一半是闯祸的惊慌，一半是积压的憋屈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指着自己湿了一块的袖子，声音拔得老高。
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愤，盖过了狄明心疼新袍子的哀嚎：
“催婚！催婚！整日就知道催婚！我才多大？十五！大好男儿，志在西方！不是困在闺阁绣楼里！我狄光嗣顶天立地，岂能轻易被婚姻束缚？除非……除非天上下刀子！否则休想！”
他吼得气势汹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以此证明自己宁折不弯的决心。
狄光远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喷出来，饭粒差点喷到对面的卢氏脸上。
他赶紧捂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狂抖。
闷笑声从指缝里漏出来，看着大哥那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乐不可支。
狄明则苦着小脸。
用袖子使劲擦着前襟那团湿漉漉、酸溜溜的污迹，心里在疯狂吐槽：
大哥，你志在西方？志在青楼还差不多！这骨气用错地方了吧？
卢氏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却被狄仁杰一个眼神按住了。
狄阁老脸上没什么表情。
依旧慢悠悠地咀嚼着口中的玉鲙，仿佛刚才那场闹剧只是饭前助兴的小曲。
他放下银箸，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巾，极其细致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
然后，在狄光嗣兀自喘着粗气、狄光远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狄明努力跟醋渍作斗争的诡异寂静中。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了一个细长的、卷起的绢帛卷轴。
那卷轴看起来平平无奇，深青色的系带。
狄光嗣的心，却莫名地随着那卷轴的抽出，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梗着脖子，强撑着那点摇摇欲坠的“骨气”。
狄仁杰的手指灵巧地解开系带，动作从容得像是在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
他双手捏住卷轴两端，手臂平稳地向两侧展开。
唰——
绢帛应声而开。
一幅工笔设色的人物小像，清晰地展现在明亮的灯火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 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画中的少女，并未如寻常仕女般端坐闺阁或拈花扑蝶。
她身着利落的火红色胡服骑装，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的骏马之上！
背景是开阔的秋日围场，天高云淡。
最摄人心魄的是她的姿态和眼神。
她似乎正策马奔腾中猛地勒缰回首，乌黑的发辫在空中甩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几缕碎发拂过光洁的额头。
她一手紧握缰绳，另一只手……赫然扬着一柄装饰华丽却透着锐气的马鞭！
那张脸，并非柔媚的鹅蛋脸，而是线条清晰、带着几分英气的面容。
眉不画而黛，眼如寒星，鼻梁挺首，唇色是健康的嫣红，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和勃勃生机。
尤其那双眼睛，明亮、锐利、神采飞扬，仿佛能穿透绢帛，首首地看进人的心底！
她回眸的瞬间，整个围场的秋风似乎都凝固在她飞扬的衣袂和自信的神采里。
画师技艺高超，将那份策马扬鞭的英姿飒爽、那份回眸一瞬的灵动鲜活，捕捉得淋漓尽致。
那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而是旷野上迎风招展、生机勃勃的火焰！
整个正堂，死寂一片。
连狄光远都忘了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狄明擦袍子的手也停住了，呆呆地看着那幅画。
狄光嗣更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当头击中！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悲壮、所有的“顶天立地”和“天上下刀子”，在接触到画中少女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抹飞扬自信的神采时，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只剩下那抹耀眼的红，和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手里，下意识捏着的、啃了一半的蟹黄毕罗，完全失去了控制，“吧嗒”一声，首首地掉进了面前那碗浓稠乳白的驼蹄羹里。
滚烫的羹汤溅起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狄光嗣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凭几。
他根本顾不上，眼睛依旧死死黏在那幅展开的画像上，仿佛要用目光把那画中的人儿抠出来。
他转向狄仁杰，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抗拒和悲愤？
只剩下一种近乎狂热的急切和……谄媚？
“爹！”
狄光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可疑的颤抖。
他指着那画像，手指都在哆嗦。
“这……这位……就是范阳卢氏的……？年后？年后太晚了！这……这怎么等得了？明天！爹！明天就去提亲！不！现在！现在就去！儿子亲自去！备马！备厚礼！”
他语无伦次，急得原地转了个圈，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范阳去。
那副模样，活像饿了三天的人突然看到满汉全席。
什么骨气、什么志在西方，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狄仁杰慢条斯理地将画像重新卷起，系好带子。
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仿佛刚才儿子那番惊天动地的宣言只是“今天天气不错”。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卷轴放回袖中。
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呆若木鸡的狄光远。
以及正低头、努力憋笑憋得小脸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用尽洪荒之力擦拭着前襟那团顽固醋渍的狄明。
狄明的小手用力搓着锦袍上那片深色的污渍，心里的小人儿己经笑得满地打滚：
大哥啊大哥！你的骨气呢？
说好的天上下刀子呢？
这变脸的速度，比长安城头换旗子还快！
真香！真香定律虽迟但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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