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书斋，窗明几净。
熏炉里一缕青烟袅袅，散着清冽的松柏香。
狄明趴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
他手腕悬空，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那工整严谨的馆阁体，简首可以拿去当字帖。
案头，厚厚一摞写满字的宣纸堆得像座小山。
最上面一张，墨迹尤新，正是《谏太宗十思疏》的第二百零九遍。
写完最后一笔，狄明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小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着未干的墨迹。
乌溜溜的眼珠却灵活地转动着。
瞟向门口，又瞟向窗外——确认无人监视。
这“乖巧”的日子，他可是熬了足足大半个月！
每日早起问安，规规矩矩去杜老先生处报道，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斋。
抄！抄！抄！
抄得手腕发酸，抄得眼皮打架，抄得狄仁杰那张严肃的老脸上都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
连带着书房外看守的家丁都撤了大半。
“呼——快了快了，就剩一遍了！”
狄明小声嘀咕，把吹得半干的纸叠好，放在那摞“小山”的最顶端。
他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指，刚想伸个大大的懒腰。
窗外回廊里就传来一阵抑扬顿挫、饱含深情的……咏叹调？
“啊——！娘子！画中人兮，秋水为神玉为骨！策马扬鞭兮，英姿飒爽入我怀！奈何！奈何！咫尺天涯！何日得见卿卿面！解我相思苦哇——！”
那声音，九曲十八弯。
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变声期沙哑和夸张到极致的愁绪，正是狄光嗣。
紧接着，“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更夸张的痛呼：
“哎哟！”
显然，是抱着那幅宝贝画像、沉浸在单相思幻梦里的大哥。
又魂不守舍地撞到了回廊柱子上。
狄明嘴角抽了抽，翻了个白眼。
自打那晚家宴，大哥的“骨气”就随着那块掉进驼蹄羹的毕罗一起沉没了。
如今，那幅红衣策马图成了他的命根子，走哪儿抱哪儿。
吃饭睡觉都要对着画像长吁短叹，活脱脱一个行走的相思病晚期患者。
连带着府里的柱子都遭了殃，回廊上好几处新添的漆痕，都是大哥“深情”碰撞的纪念。
他摇摇头，正准备继续攻克最后一遍“十思疏”，好彻底解除“禁足令”。
头顶上方靠近花园的那扇高窗，突然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有节奏的鸟叫：
“咕咕——咕咕咕——！”
这叫声……狄明眼睛一亮！
他立刻丢下笔，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到窗边。
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果然！
墙头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一张熟悉的、带着狡黠笑容的俊朗少年面孔正探出来。
不是临淄王李隆基是谁？
他穿着不起眼的靛蓝色圆领袍，头上戴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对着狄明挤眉弄眼。
“嘿！狄三郎！”
李隆基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兴奋。
“听你大哥这调调，都快成望妻石了！闷坏了吧？你爹最近看你挺顺眼？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天气正好，溜出去玩玩？”
“上次跟你说的邀约怎么样了，我知道宫外新开了一家胡肆，烤羊肋排，滋滋冒油，撒上西域来的孜然粉……啧啧！”
烤羊肋排！滋滋冒油！孜然粉！
这几个词像带着魔力的小钩子，瞬间勾起了狄明被清汤寡水、圣贤文章荼毒了大半个月的馋虫。
他肚子里立刻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自由的气息！油滋滋的肉香！
在向他疯狂招手！
墙外大哥狄光嗣那哀怨的咏叹调还在继续：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卢娘子啊卢娘子……”
这背景音简首成了最好的掩护和催化剂！
狄明只觉得一股压抑己久的“野性”瞬间冲垮了那薄弱的“乖巧”堤坝。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案上那堆抄写成果，又看了一眼门口——静悄悄的。
狄仁杰大概正在前衙处理公务，或者被大哥的“深情”烦得躲到哪个清静角落去了。
机不可失！
狄明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小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乖巧”和“专注”？
他飞快地抓起桌上那支写秃了毛的狼毫笔，看都没看。
顺手就插进了狄仁杰书案正中央那个价值不菲、包浆莹润的紫檀木笔筒里——那笔筒里原本插着的，可是狄阁老最心爱的一支御赐紫毫！
“走！”
狄明动作快如闪电，三两下就爬上了书案旁边的矮柜。
扒着那扇高窗的边缘，对着墙头上的李隆基低吼一声，小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恶作剧得逞的贼笑。
“我爹这会儿，肯定以为我还在书海里遨游，跟魏征老大人神交呢！管不了那么多了！”
话音未落，他己经像条滑溜的小鱼，从高窗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动作敏捷得不可思议。
窗外早有准备，一个穿着普通家仆衣服、但身形异常矫健的汉子稳稳地接住了他，轻轻放到墙根下。
墙头上的李隆基也利落地滑了下来，拍拍狄明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小子！够利索！走！带你去尝尝什么叫真正的西域风味！保管比你大哥对着画流口水强百倍！”
两人相视一笑，猫着腰，借着花园里假山花木的掩护。
迅速消失在狄府高高的院墙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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