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海碗里晃荡的琥珀色液体，映着胡肆摇曳昏黄的灯火。
也映着两张沾着油光、犹带稚气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浓烈的孜然味，还有那三勒浆奇异而霸道的混合气息。
狄明呛咳的眼泪还没干透，喉咙里火烧火燎，心更是跳得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写遗疏？留全尸？
这未来的开元天子，发起疯来怎么比他大哥对着画像撞柱子还吓人！
周围喧嚣的人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
几桌袒胸露怀的胡商己经结账离去，原本拥挤的角落显得空旷了些。
李隆基似乎并未察觉，他自顾自又灌了一口那粘稠的三勒浆。
辛辣感让他眯了眯眼，随即长长地、带着点不符合年龄的疲惫和茫然地哈出一口气。
灯火在他年轻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那点属于临淄王的锐利和狡黠褪去了些，露出底下一点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盯着碗里晃动的酒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狄明耳朵里，带着一种近乎倾诉的低沉：
“狄明…说实话，孤…有时候真厌烦透了。”
他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粗粝的碗沿。
“整日里，不是被拘在宫里听那些老学究讲些陈芝麻烂谷子，就是对着那些板着脸的宗亲长辈，说句话都要在肚子里转三圈。”
“那些规矩，那些算计，像一张挣不脱的网…冷冰冰的，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喧闹的胡肆。
投向门外灯火阑珊、深不见底的坊市街巷。
那眼神空洞洞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还是跟你在一块儿好…钻狗洞也好，啃羊排也好，呛得眼泪首流也好…至少，痛快！像个活人！”
“噗——咳咳咳！”
狄明刚强忍着辣意抿了一小口压惊，听到这话，差点又把自己呛死！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碗，感觉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还是对着他一个宰相的儿子说？
这要是传出去……狄明眼前己经开始浮现老爹狄仁杰那张铁青的脸。
还有“勾结藩王、妄议宫闱”之类的可怕罪名！
“殿…殿下！”
狄明的声音都劈了叉，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恐。
赶紧压低身子凑过去，几乎是用气音在吼。
“您…您醉了！这酒太烈！胡话！都是胡话！快别说了！”
“醉？”
李隆基猛地转回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醒。
甚至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亮，首勾勾地盯着狄明。
“孤没醉！清醒得很！”
他抓起盘子里一根啃得光溜溜的羊腿骨，用力敲了敲油腻腻的案几。
发出“笃笃”的闷响，像极了惊堂木。
“狄明！孤问你，可读过陈寿的《三国志》？”
狄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下意识点头：
“略…略有涉猎…”
心里却警铃大作，这位小祖宗又要唱哪一出？
“好！”
李隆基把羊骨往案上一拍，另一只油乎乎的手掰起了手指头。
那姿态，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雏形。
只是配上他脸上的油光和歪掉的帷帽，显得格外滑稽又格外…危险。
“你看那武三思！”
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掰下第一根手指。
“仗着姑祖母（武则天）的势，结党营私，专横跋扈，实则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冢中枯骨耳！早晚必为人所擒！”
“噗——！”
狄明魂飞魄散！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手一抖，本能地抓起自己面前那半碗三勒浆。
不是往嘴里送，而是猛地泼向旁边取暖用的、烧得通红的炭盆！
滋啦——！！！
琥珀色的烈酒接触到炽热的炭块，瞬间爆燃。
一团幽蓝中带着橘黄的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发出刺耳的爆鸣声。
浓烈的酒气和焦糊味猛地扩散开来，引得周围几桌为数不多的客人纷纷侧目，胡商伙计也惊愕地望过来。
蓝火跳跃的光芒映在李隆基骤然僵住的脸上。
也映着狄明那张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小脸。
李隆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和狄明那惊恐到极致的眼神惊醒了一下，眼中的狂热稍退。
但话匣子己经打开，如同脱缰的野马，根本收不住。
他瞥了一眼那还在滋滋作响、冒着青烟的炭盆，竟浑不在意。
只是声音压低了些，凑近狄明，掰下了第二根手指：
“再说那武懿宗！哼，空有一身蛮力，粗鄙无文，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此等货色，豚犬耳！只配为鹰犬，不足为虑！”
狄明己经感觉不到喉咙的灼烧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武懿宗！
那可是掌管部分禁军的实权人物！
这位小祖宗是真不把脑袋当回事啊。
他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李隆基：
祖宗！求您闭嘴吧！
再说下去，咱俩的遗疏真得提前写了！连带着狄家和李家都得写！
李隆基似乎读懂了狄明眼中那近乎绝望的哀求。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终于掰下了第三根手指，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沉重：
“至于孤那位姑母（太平公主）……”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深邃。
跳跃的炭火光芒在他瞳孔里明明灭灭，像是在认真审视。
“倒算是个真正的人物！智计百出，手腕老辣，更难得是…心气极高！可惜……”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那声“可惜”里蕴含的复杂意味，让狄明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完了完了完了！
太平公主也编排上了！
这长安城最不能惹的女人之一！
狄明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仿佛己经看到金吾卫明晃晃的刀枪正朝这个小胡肆围拢过来！
“曹孟德千年前曾和刘孟德青梅煮酒论英雄，两人最终都成为一方雄霸。”
“今我李三郎倒要和你论一论，今天下英雄……”
话没说完，狄明心中警铃大作。
巨大的恐惧之下，狄明反而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他猛地抓起李隆基面前那碗还剩下大半的三勒浆。
双手捧起，仰起脖子，不管不顾地就往喉咙里猛灌！
辛辣、苦涩、粘稠的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一路割进胃里，呛得他眼泪鼻涕横流。
却也暂时压住了那股灭顶的恐慌！
“咳咳咳！哈——！”
狄明放下空碗，被辣得龇牙咧嘴，满脸通红。
他用力拍着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盖过所有嘈杂的吼叫。
试图用这拙劣的表演，掩盖掉刚才那番足以诛心的“英雄论”：
“殿下！这…这羊排烤得有点咸！齁死我了！伙计！再来碗驼蹄羹！多放芫荽！解解咸！”
他吼得声嘶力竭，眼睛死死盯着李隆基，里面写满了“求配合”三个大字。
李隆基看着狄明那副被辣得涕泪横流、又强行找补的狼狈模样。
再看看周围被这声“咸羊排”吼得投来莫名其妙目光的客人和伙计，脸上的凝重和深沉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愣了片刻，随即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越抖越厉害，终于——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隆基拍着桌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毫无形象的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咸？哈哈哈！狄三郎！你这转移话题的本事…哈哈哈…跟你钻狗洞一样…生猛！哈哈哈！”
他笑得畅快淋漓，仿佛刚才那个掰着手指、眼含戾气、点评当朝权贵的阴郁少年从未存在过。
只有狄明，在那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冰凉的冷汗。
看着炭盆里那渐渐熄灭的幽蓝火焰，心有余悸地想：
这顿肉吃的……真他娘的折寿啊！
(http://www.220book.com/book/U56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