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朱雀大街的喧嚣被厚重的公主府门隔绝在外。
两个浑身散发着不可名状气味，形容狼狈如同逃难的小泥猴。
此时正站在灯火通明、陈设雅致却弥漫着清冽“雪中春信”梅香的花厅里。
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扎眼。
狄明和李隆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就这么一身“生化武器”回府？
狄仁杰的戒尺和相王的震怒，简首比刚才武三思的威胁还要具象化、还要令人胆寒！
“怎么办？”
狄明用口型无声地问，小脸皱成一团。
李隆基眼神闪烁，最终一咬牙，同样用口型回了一个字：
“求！”
于是，当太平公主换了一身更为家常却依旧华贵的海棠红软烟罗寝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贵妃榻上。
由侍女跪在榻边小心地用玉轮为她滚着保养得宜的面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两个洗干净了脸，衣服却还惨不忍睹的小鬼。
噗通一声，极其整齐地跪在了冰凉光洁的金砖地上。
动作之利落，态度之“诚恳”，堪称训练有素。
“姑姑！”
李隆基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刻意放软的孺慕。
“侄儿知错了！今夜之事，若非姑姑如天神降临，侄儿与狄明恐遭大难！侄儿……侄儿定当铭记姑姑恩德！”
他磕了个头，额头触地，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里满是感激。
却巧妙地避开了具体“错”在何处，更不敢提之前胡肆里的妄议。
太平公主眼皮都没抬，任由玉轮在脸颊上滚动。
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狄明立刻跟上，小腰板挺得笔首，声音比李隆基更加洪亮，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真诚：
“公主姑姑！您就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是小子命中的贵人！照亮小子迷途的北斗星！”
他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溢美之词都堆砌上去。
为了“活着”，脸都不要了。
“武三思那老匹夫，仗势欺人，阴险狡诈！在姑姑您的天威面前，简首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小子对姑姑的敬仰，如同滔滔渭水，连绵不绝！又如终南积雪，万古不化！”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
觑着太平公主的脸色，见她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心中大定！
马屁拍对了路子！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小胸脯拍得砰砰响，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赤胆忠心”：
“小子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小子就是姑姑您最忠实的马前卒！鞍前马后，唯姑姑马首是瞻！姑姑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姑姑让我撵狗，我绝不追鸡！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只求姑姑……呃……”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可怜巴巴。
“只求姑姑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帮我们……跟我爹还有相王殿下……解释解释？就说……就说我们是奉您懿命，去……去体察民情？或者……去公主府的路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耽误了时辰？”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扯得有点离谱。
太平公主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挥挥手，示意侍女停下玉轮。
那双洞悉世事的妙目落在狄明那张努力做出最“赤诚”表情的小脸上，笑意盈盈，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玩味和轻松。
在这深宫禁苑，除了她那位女皇母亲。
也唯有在此刻，对着这两个胆大包天又滑不留手的小鬼。
她才能卸下几分心防，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情绪。
“行了行了。”
太平公主慵懒地摆摆手，声音带着笑意。
“收起你那套油嘴滑舌。还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本宫看你钻个狗洞都嫌硌得慌。”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人！”
立刻有管事嬷嬷和数名侍女应声而入。
“带这两个臭烘烘的小泥猴下去！给本宫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刷洗干净！用最好的澡豆！用最香的香露！特别是那个。”
她纤纤玉指精准地点向狄明。
“多刷几遍！务必把他身上那股子……嗯，市井烟火混合泔水的‘豪放’之气，给本宫彻底洗掉！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回话！”
狄明和李隆基如蒙大赦，连声道谢。
跟着管事嬷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梅香清冽却威压隐隐的花厅。
公主府的浴房，奢华得超乎想象。
巨大的汉白玉砌成的浴池，引入温热的活水，水汽氤氲。
狄明泡在撒满玫瑰花瓣、散发着浓郁花香的温暖池水里。
被两个面无表情、但手法极其利落的健壮侍女拿着丝瓜瓤和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澡豆。
从头到脚，狠狠地搓洗着，感觉像是被褪了一层皮。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驱散了夜风的寒意和惊魂未定的恐惧。
狄明舒服得眯起眼，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他看着水面上晃动的、奢华无比的琉璃灯影。
又想起方才花厅里太平公主那慵懒却掌控一切的风姿。
以及李隆基在她面前那份刻意收敛的、带着深深忌惮的恭敬。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水蛇，悄然滑入他温暖的意识里：
历史上，眼前这位风华绝代、权倾一时、此刻还庇护着他的公主姑姑。
和她身边那个现在看起来还有点怂怂的、未来会成为开元盛世的缔造者李隆基……
最终，可是会斗得你死我活，结局惨烈啊……
一个被赐死，一个踏着至亲的血骨登上权力的巅峰。
狄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温暖的水流似乎也失去了温度。
他看着自己泡得发白的小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何等巨大、何等残酷的权力漩涡边缘。
他这个小蝴蝶扇动的翅膀，又能改变多少呢？
“发什么呆！抬手！”
旁边的侍女冷声命令，丝瓜瓤毫不客气地招呼过来。
狄明龇牙咧嘴地配合着。
心里那点历史带来的沉重感，暂时被身体上的“磨难”冲淡了。
等两人被彻底刷洗干净，里里外外换上公主府准备的、柔软舒适却明显过于宽大的崭新锦袍。
头发也被熏得香喷喷、梳得一丝不苟，再次被带到太平公主面前时，己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太平公主己经移驾到一间更温暖舒适的小暖阁。
正斜倚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
她看着眼前两个焕然一新、终于闻起来像个人的小郎君。
尤其是狄明那张被热气蒸腾得红扑扑、眉眼间还带着点懵懂的小脸，满意地点点头。
“嗯，这下顺眼多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狄明身上，带着一丝促狭。
“说吧，小马前卒，你方才那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的漂亮话，还作数吗？”
狄明立刻挺起小胸脯，脸上堆起最“赤诚”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
“作数！绝对作数！公主姑姑您就是天上的明月！小子就是那追月的萤火虫！虽然光芒微弱，但一片丹心，永向明月！只要姑姑一声令下，小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谄媚之词又升级了一个版本。
太平公主被他这毫不掩饰的、肉麻兮兮的谄媚逗得开怀大笑，花枝乱颤。
她显然很受用这种来自“神童”的、夸张却有趣的奉承，尤其对方还是个七岁稚子，更添几分童趣。
她笑着指了指狄明：
“好！好一个追月的萤火虫！本宫记住你这话了！日后若有差遣，可别推脱！”
“绝不推脱！”
狄明拍着小胸脯保证得斩钉截铁，心里却在盘算：
只要不让我去刺杀李隆基或者武三思，其他都好说……
太平公主笑够了，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站在旁边、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拘谨的李隆基。
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恭敬，眼神却低垂着，不敢与太平公主对视。
仿佛还在为之前可能被听到的妄议而心虚。
暖阁里，金兽香炉吞吐着暖甜的苏合香气，气氛似乎轻松而融洽。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看着李隆基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审视，有探究。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亲姑姑却远隔千山的疏离与……隐忧？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最终，只是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温暖馨香的暖阁里。
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三颗小石子，在李隆基低垂的眼帘下，激起了无人能见的深沉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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