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空气里，武三思脸上那石雕般的僵硬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惊疑、忌惮、被当众反将一军的巨大难堪。
如同毒藤般在他眼底疯狂滋长、缠绕。
他死死盯着扶着墙壁、小脸糊满污秽却眼神灼亮的狄明。
又扫过旁边“茫然无措”的李隆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太平公主？九连环？”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不信和即将爆发的怒火。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狄家小子！攀扯起公主来倒是顺溜！本王……”
“攀扯？梁王这话说的，本宫可就不爱听了。”
一个清泠泠、带着三分慵懒七分不容置疑威仪的女声。
如同珠玉落盘，骤然切断了武三思即将喷薄的怒火。
清晰地穿透了此间凝滞的空气和刺鼻的气味。
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那被玄衣护卫强行分开的人潮通道，此刻竟被另一队更加华丽、更具威势的仪仗无声地接管。
八名身着绯色宫装、手持琉璃宫灯的侍女分列两侧，灯影摇曳。
映照出一乘由西名健壮内侍稳稳抬着的、装饰着金银丝累花鸟纹的紫檀步辇。
步辇之上，斜倚着一位宫装丽人。
她并未如武夫人那般满头珠翠，只松松挽了个惊鹄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金步摇。
身着月白色蹙银线云纹广袖宫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烟霞色轻纱披帛，通身清雅。
在这满街喧嚣彩灯映衬下，如同濯清涟而出的皎月。
正是权倾朝野、圣眷正浓的太平公主！
她一手支颐，另一只纤纤玉指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小巧玲珑、在宫灯下闪烁着金属冷光的——九连环！
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妙目流转。
先是扫过地上狼藉的呕吐物和狄明惨不忍睹的小脸，微微蹙了下秀气的眉头。
随即目光便如冷电般，精准地钉在了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武三思身上。
“怎么？”
太平公主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笼罩全场。
“本宫新得了个小玩意儿，觉得狄家这小猴儿脑子还算灵光，叫他来解解闷儿，还需事先向梁王您……报备不成？”
她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武三思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如同开了染坊！
方才面对李隆基和狄明时那种居高临下、掌控生死的荡然无存。
只剩下被当众质问、被更强者威压的极度难堪和熊熊怒火！
尤其太平公主那句“梁王您”，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提醒着他虽同是武家血脉。
却远不及这位深得帝心、在高宗朝就受尽宠爱的嫡亲公主！
他胸膛剧烈起伏，蟒袍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他想反驳，想质问，想揭露这显而易见的谎言！
可对上太平公主那双洞若观火、带着玩味和冰冷威胁的眸子，所有的狠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深知，此刻与太平公主针尖对麦芒，绝讨不到半点好处！
圣人对她的偏爱，朝野皆知！
“公主殿下言重了！”
武三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色铁青，强压着滔天的怒意。
“臣……臣只是偶遇临淄王殿下与狄家公子在此，见他二人形容……嗯，颇为狼狈，且宫门早己下钥，担心殿下安危，故多问了几句。既然……既然殿下是奉公主之命出宫，那……臣便放心了。”
他这话说得极其勉强，每一个字都透着不甘和屈辱。
“哦？”
太平公主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九连环，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似笑非笑。
“那梁王真是……有心了。本宫替小辈们，谢过梁王关怀。”
她目光转向武三思身边同样脸色煞白、噤若寒蝉的武夫人，语气更淡。
“武夫人也在此赏灯？倒是好兴致。不过此地……气味不佳，夫人金枝玉叶，还是早些回府安歇为好。”
这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又让人无法反驳。
作者“后庭青草”推荐阅读《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武三思的脸色己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首像是被人当众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
他猛地一甩袖袍，连场面话都懒得再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阴冷的“哼”字。
几乎是拖着吓呆了的武夫人，在护卫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狼狈万分地挤入人群。
瞬间消失在灯火阑珊处，背影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怒和灰溜溜。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武三思的离去骤然消散。
李隆基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步辇上那位风华绝代、却又深不可测的姑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感激？
有，若非她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忌惮？
更有！
他无法确定，自己刚才在胡肆里那些关于“姑母可惜……”的狂悖之语，是否己经传入了她的耳中？
这位姑姑的手段和记仇，他可是深有体会！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受惊的孩子，上前一步，对着太平公主深深一揖。
声音带着刻意的、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侄儿……侄儿多谢姑姑解围！”
太平公主的目光终于从武三思消失的方向收了回来。
落在李隆基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和心思。
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下不为例。”
目光随即又转向旁边那个“功臣”。
狄明此刻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惨烈的仗，浑身脱力，胃里还在隐隐翻腾。
看到武三思被姑姑三言两语气跑，巨大的安全感瞬间涌上心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兽，下意识地就想朝着那散发着熟悉清冽梅香的步辇方向挪动脚步。
小嘴一瘪，带着浓浓的委屈和后怕。
习惯性地张开手臂，用带着哭腔的鼻音哼唧道：
“公主姑姑……”
那模样，可怜巴巴。
配上他满身满脸的污秽狼藉，活像一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流浪猫。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
那股混合着呕吐物酸腐、烤羊肉膻腻、杏酪甜馊以及汗味的“复合型生化武器”气息，便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浓烈地扩散开来。
步辇上的太平公主，秀眉瞬间蹙得更紧。
她甚至不着痕迹地将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仰，远离那气味的源头。
那双看向狄明的妙目里，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面对武三思时的凌厉？
只剩下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嫌弃、无奈和一点点好笑的神情。
“停！……打住”
太平公主伸出那只没拿九连环的、保养得宜的玉手，掌心向外。
做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止步”手势，声音带着一丝忍耐。
“臭烘烘的小泥猴儿！离本宫远点！”
狄明瞬间愣住了……他好像……被嫌弃了。
她嫌弃地用两根手指，隔空点了点狄明那身己经看不出原色的锦袍。
又指了指他糊满秽物的小脸，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还有你！”
她的目光扫过同样狼狈的李隆基。
“现在、立刻、马上！给本宫滚回府里去！洗干净！熏上香！熏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再来见本宫！本宫的九连环，可不是给两个刚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臭小子玩的！”
说完，她仿佛再多待一秒都会被熏晕过去，立刻用那柄轻纱披帛掩住了口鼻，对着抬辇的内侍没好气地吩咐：
“回府！快走！这味儿……真是糟蹋了本宫新调的‘雪中春信’！”
步辇迅速调转方向。
在一众侍女和内侍的簇拥下，如同逃离瘟疫现场般，飞快地消失在灯火璀璨的朱雀大街深处。
只留下一缕极其清冽、若有似无的寒梅冷香，幽幽地飘散在充满异味的空气中。
狄明张开的手臂僵在半空，小脸上委屈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垮了下来。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那难以言喻的味道，又看看李隆基同样一言难尽的袍子，再看看公主姑姑消失的方向。
小嘴一瘪，终于后知后觉地、真心实意地哀嚎出声：
“呜……我的新袍子……我的新靴子……这下……这下真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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