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压得长安城透不过气。
相府书房内，灯烛也只敢怯怯地燃着。
将狄仁杰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满墙的书卷之上，凝重如山。
案头那份誊抄的弹劾奏疏，字字如针。
武三思的手笔，锋芒毕露。
首指临淄王李隆基“结交外臣”、“年少轻佻”、“纵仆侵夺良田”。
尤其最后一项，人证物证俱在，铁板钉钉。
打得女皇陛下震怒异常，一道口谕便将李隆基锁在了王府高墙之内闭门思过。
朝堂上那股潜藏的暗流，裹挟着李氏与武氏的角力。
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块砸得浪花西溅，寒意森然。
狄仁杰指尖沉沉敲击着紫檀桌面，那笃笃声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异常清晰。
他目光扫过下首端坐的几人。
张柬之面容清癯，眉宇间沟壑纵横，沉默时自有一股嶙峋风骨。
姚崇正值盛年，眼神锐利如鹰隼，虽刻意收敛，那份洞察时局的精明依旧掩不住。
宋璟则坐得最是板正，如同他笔下铁画银钩的奏章，一丝不苟，正气凛然。
“武三思此举，醉翁之意，岂止在一个黄口孺子？”
张柬之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石之音，在烛影里铮然作响。
“临淄王不过是个引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要敲打所有尚存李唐之念的人，更要试试陛下心中那杆秤，如今偏向何方。”
他枯瘦的手指在膝上虚划，仿佛划开的是朝堂上无形的硝烟。
“尤其近来，陛下对太子…颇有微词，武氏诸人，更是蠢蠢欲动。”
姚崇端起茶盏，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在这紧绷的气氛里格外突兀。
“临淄王年少聪颖，行事虽偶有跳脱。”
他抬眼，目光如电。
“但结交外臣？哼，欲加之罪。至于家奴占田……”
他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武承嗣、武三思门下，此类腌臜事，何曾少了？不过是看准了陛下此刻对李氏宗亲的疑心，借机发难罢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替临淄王稍作转圜，莫让这‘闭门思过’，成了真正的‘圈禁’开端。”
宋璟闻言，浓眉紧锁，声音低沉如闷雷：
“武氏气焰嚣张，绝非吉兆。武三思敢如此，背后岂无倚仗？更可虑者，”
他顿了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
“‘例竟门’那位来俊臣，近来与武三思走动频繁。此獠心思之歹毒，罗织之能事，人所共惧。若他嗅着这血腥味插上一手，捏造攀咬，恐怕……”
后面的话不必说完，一股阴冷的寒意己悄然爬上众人脊背。
来俊臣！
这三个字如同一块浸透冰水的巨石，沉甸甸砸在书房内每个人的心头。
例竟门是丽景门的别称，内设推事院，是由女皇默许，酷吏来俊臣等审理案件、制造冤狱的地方。
那座名为“例竟门”的推事院，早己是百官谈之色变的鬼门关。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光影在几张凝重的面孔上摇曳。
仿佛那无形的恐怖己透过窗棂渗了进来。
就在这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的时刻，“吱呀”一声轻响，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小小的身影，双手费力地捧着一个盛满精致点心的朱漆托盘，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正是狄明。
他本意是想借着送宵夜的点心，在老爹面前刷刷乖巧值。
脸上还挂着预备好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书房内肃然端坐的几张面孔时，那笑容瞬间冻僵在脸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咒。
手中的托盘猛地一沉，几块玲珑剔透的水晶龙凤糕危险地晃了晃，差点滑落边缘。
狄仁杰威严的目光扫了过来，眉头微蹙，显然不满这不合时宜的闯入打断了密议。
他沉声道：“明儿，不得无礼。进来，见过几位叔父。”
他抬手依次示意，“这位是你张柬之张叔，这位是姚崇姚叔，这位是宋璟宋叔……”
狄仁杰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风范。
狄明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
又骤然松开，疯狂擂动！
我的天啊！
这是宰相开会吗？
一屋子宰相！
张柬之！
神龙政变扛把子！
姚崇！
开元盛世奠基人！
宋璟！
铁面青天杠把子！
还有那几位…史书上闪闪发光的名字啊！
狄仁杰！我亲爹！
您这小小的书房，此时此刻，聚集的是未来整个开元盛世的坚实班底！
活生生的！会喘气的！
就在我眼前开会！
这密度…狄家祖坟上冒的怕不是千年火山吧？
这得喷发多少辈子积攒的人品？！
这泼天的历史现场，怎么就砸我头上了？
他小小的身体僵在门口，捧着托盘的胳膊微微发抖。
眼神发首，脑子里弹幕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嗡嗡作响，铺天盖地。
狄明一个激灵，从颅内疯狂刷屏的状态中被强行拽回现实。
他赶紧垂下眼睑，努力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惊叹和吐槽。
迈着小碎步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在父亲案几一角空处，动作尽可能轻巧。
然后他站首，对着那几位未来注定要在煌煌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
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小奶音努力绷得字正腔圆，乖巧得能滴出水来：
“狄明见过张叔父、姚叔父、宋叔父……见过各位叔父！”
每一个“叔父”喊出来，他幼小的心脏都跟着狠狠抽搐一下。
仿佛在给历史课本上那些威严的画像上香。
叔…叔父？！
张柬之是我叔？
姚崇是我叔？
宋璟也是我叔？
我的妈呀！这辈分…我狄明何德何能！
这大腿…不，这金大腿山脉，我抱定了！
下回见了李三郎，看我不把他羡慕得眼珠子掉出来！
嘿嘿嘿…
不对，这好像就是他本来的班底……
尽管低着头，竭力控制。
但那微微发颤的声线，和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混合着极度震惊与一种近乎荒诞狂喜的亮光，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眼中。
尤其那位目光如炬的姚崇姚叔父，其视线在狄明竭力压制却依旧泄露一丝端倪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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