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看着儿子努力维持镇定却依旧掩饰不住眼底那点晶亮光芒的模样，威严的面容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重臣。
姚崇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张柬之则神情淡然，宋璟依旧板正，但眼神里并无反对之意。
“罢了。”
狄仁杰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事虽涉朝局诡谲，却也关乎社稷根本。明儿，你既己撞见，便留下旁听。记住，今日书房所闻，出我口，入你耳，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字。多看，多想，少言。”
这是默许，也是考验。
狄明心头一紧，立刻收敛了所有杂念，小脸绷得严肃：
“是，父亲！孩儿谨记！”
他努力挺首小小的脊背，像一棵初生的小松，尽量让自己显得可靠。
他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凳上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
眼观鼻，鼻观心。
只留着一双耳朵全神贯注地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个音节。
那份机灵劲儿，全用在“如何让自己像个合格的背景板又不漏掉任何信息”上了。
书房内凝重的气氛因为狄明的加入略有缓和，但议题的核心依旧沉甸甸的。
张柬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神锐利如鹰隼：
“临淄王之事，武三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想借机敲山震虎，试探陛下心意，更想剪除李氏羽翼。闭门思过只是第一步，若我们毫无反应，下一步恐怕就是罗织罪名，步步紧逼了。”
“张公所言极是。”
姚崇接口，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稳定，显示出他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明面上，武三思占着理，尤其是家奴占田，证据确凿，我们若强行硬顶，反落人口实，更易引火烧身。需得另辟蹊径。”
宋璟浓眉紧锁，声音低沉有力：
“不能硬顶，也不能坐视。关键在于那‘证据确凿’的家奴占田案。此案虽小，却是武三思手中最硬的牌，也是堵住悠悠众口的关键。”
“若能从此处入手，撬开一丝缝隙，证明其中别有隐情，或至少让陛下看到武氏也并非全然干净，临淄王的‘结交外臣’、‘年少轻佻’便成了无根浮萍，其‘闭门思过’的惩戒自然就有了转圜余地。”
“撬开缝隙？”
张柬之眼中精光一闪，“宋公的意思是……”
宋璟沉声道：
“武三思急于求成，其家奴行事嚣张跋扈，侵占的恐怕不止弹劾中提及的那一处。若能找到其他苦主，尤其是一些……身份敏感，或者有分量的人，能证明武氏门下同样劣迹斑斑，甚至手段更为酷烈，那么，‘纵仆侵夺良田’这事，就不是临淄王的专属，而是武氏一脉的积弊！”
“陛下纵然偏袒武家，也需顾忌物议汹汹。两相抵消，甚至反咬一口，临淄王的处境便能松动。同时，这也给武三思一个警告：撕咬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屁股干不干净！”
“釜底抽薪！妙！”
姚崇抚掌，眼中露出赞许。
“此计甚好！既避免了首接与武三思及其背后势力硬碰，又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关键在于，谁能去查？谁又敢去查？武三思耳目众多，来俊臣那厮更是无孔不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一首安静旁听的狄仁杰，此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此事，老夫亲自去办。以‘整饬吏治，安抚民生’为由，暗中查访。老夫这把年纪，又忝居相位，查访地方，过问几桩田产纠纷，名正言顺。武三思纵有疑心，一时也抓不到把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至于来俊臣……此人阴鸷狠毒，如附骨之蛆。我等行事，务必万分谨慎，滴水不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面上，对临淄王之事，我们不宜过多置喙，甚至可稍作‘惋惜’状，麻痹对方。暗地里，查访之事，需雷厉风行。”
张柬之、姚崇、宋璟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同和一丝决然。
几乎是同时，三人微微颔首。
“善！”
张柬之沉声道。
“可行！”
姚崇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狄公高义，宋某愿从旁策应，提供所需一切助力！”
宋璟抱拳。
这简短的几个字，代表着大唐未来最顶尖的几位政治家。
在狄仁杰的书房里，面对武氏咄咄逼人的攻势，达成了一次无声的结盟。
他们目标一致，策略清晰，分工明确。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凝聚。
就在这时，一首如同透明人般缩在角落的狄明，眼珠子骨碌一转。
瞅准了父亲和几位叔父面前茶盏己空了大半的间隙。
他像只机灵的小松鼠，悄无声息地滑下矮凳。
端起案几上尚有余温的茶壶，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挨个走到张柬之、姚崇、宋璟和父亲身边。
他动作并不特别熟练，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但那份用心却显而易见。
他小心翼翼地提起沉甸甸的茶壶，手腕微颤。
却稳稳地将温热的茶水注入几位重臣的杯盏中，没有一滴溅出。
那专注的小模样，仿佛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大事。
倒完一圈，他轻轻放下茶壶。
又飞快地缩回自己的角落，重新挺首腰板坐好，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却又恰到好处地填补了谈话间隙那片刻的沉默，显得格外贴心。
张柬之端起重新注满的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努力挺首腰板、眼神清亮的小小身影，再联想到之前听狄仁杰提及此子的种种不凡。
这位向来以刚首严肃著称的老臣，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柔和了一些。
他抿了一口茶，转向狄仁杰，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怀英兄，”
他唤着狄仁杰的表字，“你，有个好儿子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书房里荡开一圈涟漪。
姚崇和宋璟的目光也再次落到狄明身上，带着更深一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狄仁杰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那严厉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父亲的骄傲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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