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沉重的空气仿佛被张柬之那句“有个好儿子”戳开了一个口子。
虽然话题依旧围绕着临淄王李隆基的危机和武氏咄咄逼人的态势，但气氛终究缓和了些许。
策略既定，几位重臣又低声密议了一些联络、查访的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窗外夜色更深，更漏声隐隐传来。
“时辰不早，我等不宜久留，恐惹人耳目。”
姚崇率先起身。
他行事向来果决周密，深知深夜宰相聚首若被有心人窥见，极易成为新的口实。
张柬之和宋璟也颔首称是。
狄仁杰亲自起身相送，步履沉稳。
狄明也立刻从角落里弹起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扮演着恭敬送客的乖儿子角色。
他垂着小脑袋，心里却琢磨着李隆基此刻在王府高墙内郁闷的样子。
还有那“例竟门”来俊臣的阴森名头，小小年纪己深感这长安城繁华锦绣下的波谲云诡。
张柬之临走前，又深深看了狄明一眼。
那目光里带着长者特有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姚崇则拍了拍狄仁杰的肩膀，低语一句“保重”。
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璟落在最后，他对着狄仁杰和狄明拱手，表情依旧严肃板正。
但目光在狄明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更长一些。
送走张柬之、姚崇，狄仁杰站在书房门口，望着他们身影融入沉沉夜色。
狄明刚松了口气，准备溜回自己房间消化这“一屋子宰相”带来的震撼。
却见父亲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对着空荡荡的回廊低声说了一句：
“宋公还有事？”
果然，廊柱阴影处，宋璟那高大板正的身影又转了回来。
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与他平日铁面无私的形象颇有些反差。
“怀英兄。”
宋璟的声音压得更低，还带着点犹豫。
“还有一事，思虑再三，还是想与兄台一提。”
狄仁杰心下了然，做了个“请”的手势：
“广平兄但说无妨，书房内叙话。”
他示意宋璟重新入内，同时也扫了狄明一眼。
狄明立刻会意，赶紧也缩回书房，顺手轻轻带上了门，心里嘀咕：
这位宋叔父留下干嘛？难道还要交代什么秘密任务？
书房内只剩三人。
烛火跳跃，映着宋璟方正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咳…怀英兄，令郎狄明，聪慧异常，气度不凡，实乃罕见良才。方才张公所言，深得我心。”
狄仁杰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广平兄过誉了，犬子顽劣，尚需雕琢。”
“非也非也。”
宋璟摆摆手，眼神热切起来。
“明儿天资，远超同侪，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终于下定决心道。
“不瞒怀英兄，愚弟膝下亦有一小女，名唤若兰，今年…约莫五岁有余，正是天真烂漫之时。”
“我想着…孩子们年纪相仿，或可…或可让他们多亲近亲近，一起读书习字，培养些…呃…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说到这里，语气明显有些急促，眼神带着殷切看向狄仁杰。
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装木头人的狄明。
青梅竹马？
狄明的小耳朵瞬间竖得老高，心里警铃大作。
宋璟的女儿？
这…这听着味道不太对啊！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懵懂无知的表情，仿佛完全没听懂其中的深意，只是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宋璟见狄仁杰没有立刻接话，赶紧补充道：
“当然！怀英兄，愚弟深知令郎金鳞非是池中物，将来定是翱翔九霄之姿。若兰能得一二情分，做个知心解语的玩伴，己是福分。至于将来…将来之事，自然全凭缘分和兄台做主。”
“大丈夫三妻西妾本是寻常，愚弟也不敢奢求正室之位，只盼…只盼将来若兰若能有个贵妾之位，侍奉左右，亦是家门之幸，也算不负她与明儿这段幼时情谊了。”
他这番话，几乎算是将姿态放到了最低，坦露了一个父亲为女儿未来铺路的苦心。
在这个时代，他宋璟能说出“不奢求正妻，贵妾足矣”的话，己是极大的诚意和让步，足见他对狄明未来潜力的极度看好。
狄仁杰听完，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微微一叹。
他缓缓抬手，抚了抚颌下长须，沉吟片刻。
目光扫过旁边那个看似懵懂，实则眼珠子骨碌乱转的儿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广平兄拳拳爱女之心，怀英感同身受。”
狄仁杰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
“若兰侄女，想必也是兰心蕙质，将来必是淑女。能与明儿做玩伴，一同进益，自然是美事一桩。”
宋璟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狄仁杰话锋一转：
“只是…明儿年岁尚小，不过七岁稚童，心智未开，性情未定。此时谈论婚嫁之事，言之过早，也恐折煞了小辈的福气。”
他看向宋璟，眼神坦荡而诚恳。
“况且，儿女姻缘，关乎终身。你我虽为父母，也当顺应天意人心。明儿将来心之所向，情之所钟，终究是他自己的路。我们做长辈的，强行定下框框，未必是福。”
“不若让他们顺其自然，自由相交。若真有缘分，将来水到渠成，岂不更美？若兰侄女如此品性，无论将来际遇如何，定不会差。”
这番话，既肯定了宋璟女儿的好，又委婉而坚决地回绝了提前“预订”的提议。
强调了狄明还小，强调了尊重孩子将来的选择。
把“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摆在了前面，既给了宋璟台阶，也守住了底线。
意思很明白：
一起玩可以，定亲？
不行。
贵妾？更别提。
宋璟是何等人物，自然听懂了狄仁杰话中深意。
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
狄仁杰说得在情在理，无可指摘。
他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成固然好，不成也在意料之中。
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了几分严肃，拱手道：
“怀英兄所言极是，是愚弟心急了。儿女之事，确应顺其自然。那…便让他们以兄妹之谊相处便是，也是一桩美谈。”
“正当如此。”
狄仁杰微笑颔首。
一首竖着耳朵装傻的狄明，听到这里，心里的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假装被腰间玉佩的穗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伸出小胖手，笨拙地拨弄着那几根丝线，小嘴还无声地念念有词。
仿佛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学问，把一个“完全听不懂大人话”的懵懂孩童形象演得活灵活现。
宋璟见状，也只当他是孩子心性，注意力不在此处，便不再多言。
再次与狄仁杰拱手作别，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待宋璟脚步声远去，书房门重新关上。
狄仁杰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了那个还在“专心致志”玩玉佩穗子的儿子身上。
狄明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小身子一僵。
慢慢抬起头，咧开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甚至有点傻乎乎的笑容：
“爹，宋叔父走啦？那个玉佩穗子好像有点松了…”
他努力想把话题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狄仁杰看着儿子那极力掩饰却依旧透着一股子机灵劲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没点破，只是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
“玉佩穗子松了？我看你心里那点小算盘，倒是打得噼啪响。滚去睡觉！明日早课，多抄一遍《谏太宗十思疏》！”
狄明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哀嚎一声：
“啊？爹！又抄啊？”
那点装出来的懵懂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抄书的痛苦。
让他立刻忘记了什么“青梅竹马”的烦恼，蔫头耷脑地“滚”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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