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手腕的酸痛还在提醒狄明昨夜“额外”抄书的痛苦。
他看着案头厚厚一沓《谏太宗十思疏》，小脸皱成了苦瓜。
老爹狄仁杰早己上朝，那句“多抄一遍”的余威仍在书房回荡。
此地不宜久留！
狄明眼珠一转，迅速将抄好的和新纸笔塞进小布包。
像只准备开溜的小松鼠，目标首指府中相对僻静的藏书阁。
那里书架林立，光线幽暗，正是躲清静的绝佳地点。
藏书阁内，尘埃在透过高窗的光束里无声起舞。
狄明刚在书架后的矮墩上铺开纸笔，一阵异样的动静便从阁外传来。
沉稳、利落、带着官靴踏地的特有节奏，中间夹杂着更轻、更密集的脚步声。
那是训练有素者的跟随。
狄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缩脖子屏息。
脚步声在藏书阁门口停下，随即，门被无声推开。
当先一人，深青色宫装常服，样式简洁却质料非凡。
只在腰间悬一枚青玉鱼符，昭示着内廷核心的身份。
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间带着久居中樞养成的、近乎本能的干练与一种冰冷的疏离。
她的面容清丽绝伦，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谪仙。
然而，就在那光洁如玉的额角上方，靠近发际线处，一道细长的、色泽略深于周围肌肤的印记清晰可见。
那是一道黥刑留下的疤痕，是昔日祖父上官仪获罪牵连的残酷烙印。
这道疤痕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在烛光幽微的藏书阁里。
平添了几分妖异的神秘感和一种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所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冷硬气质。
此刻，这张脸如同精雕的玉像覆了一层薄霜。
柳眉微蹙，凤目低垂。
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视着书架，带着明确的目标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身后，两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短刀的宫卫无声侍立，眼神警惕如鹰隼，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整个藏书阁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上官婉儿！还带着护卫？！
狄明脑子嗡的一声，差点窒息。
这位女皇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巾帼宰相”，才华横溢却又背负着罪臣印记在权力夹缝中步步惊心的传奇女官。
如此阵仗出现在狄府藏书阁，绝非小事！
上官婉儿其手段、心智、韧性，堪称一代奇女子。
只是，她亦是那酷吏横行的恐怖年代里，女皇意志的忠实执行者。
手上未必干净，终局更是令人扼腕的悲剧。
婉儿并未发现角落里的狄明。
她目标明确，步履无声地走向存放朝廷重要文书副本和机密摘要的区域。
那里卷宗匣子堆叠，略显杂乱。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快速而精准地翻找起来。
显然在寻找一份至关重要的文件。
随着翻找，她眉间的“川”字纹路愈发深刻。
狄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只盼这尊冷面煞神赶紧找到东西离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婉儿在挪动一个沉重的檀木卷宗匣时，不小心带倒了旁边一摞码放得不算太稳的旧文书摘要。
哗啦——！
纸张如同雪崩般散落一地，瞬间铺满了一小片区域，混乱不堪。
婉儿的动作骤然停止。
她看着满地的狼藉，那张冰雕般的脸上，寒霜瞬间加重。
眼底闪过一丝清晰的愠怒和被打断重要事务的极度不耐。
那道黥痕在紧蹙的眉头下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行压制即将喷发的火气，弯下腰准备亲自收拾。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书架后“噌”地窜了出来。
狄明知道躲是躲不掉了。
与其被揪出来治个“窥伺”或“失礼”的大罪，不如主动“投案”，争取个“将功补过”。
“上官大人息怒！”
狄明小跑上前，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努力显得恭敬又惶恐。
“都是小子的错！小子贪图清静，躲在这里抄书，之前不小心碰乱了这些文书，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惊扰了大人！小子该死！”
他一边飞快地解释，一边己经麻利地蹲下身。
手脚并用，开始飞速收拾散落一地的纸张。
他的动作异常利索，并非胡乱堆叠。
小胖手快速地将纸张按大小、按卷宗类别粗略分拣，边缘对齐，一摞摞叠放整齐。
虽然带着孩童的笨拙，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 但那份专注和有条不紊，远超普通七岁稚童。
婉儿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不点。
她板着脸，眼神如冰锥般审视狄明，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空气凝固。
她自然认得这是狄仁杰近来颇受瞩目的幼子。
身后的两名护卫眼神微动，但见婉儿没有示意，依旧纹丝不动。
“你是…狄明？”
婉儿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听不出喜怒。
“躲在这里抄书？倒是…会挑地方。”
话语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狄明心里打鼓，手上动作更快，嘴里飞快道：
“父亲罚抄《谏太宗十思疏》，小子愚钝，怕在书房抄得慢惹父亲更生气，才…才躲到这里。不想冲撞了大人办正事，罪该万死！大人要找什么？小子偶尔也翻翻这些摘要，或许…或许能帮上点小忙？”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又带着惶恐的讨好。
但眼底深处那点机灵劲儿和强装的镇定却怎么也藏不住。
婉儿没有立刻说话。
她审视着狄明那双黑白分明、努力想显得无辜却又透着未经世事污染的纯粹活泛的眼睛。
再看他手下那摞被迅速整理得比原来还要井然有序的文书摘要。
她身处权力漩涡中心，见惯了谄媚、畏惧、算计、麻木……
像眼前这个小童这般。
明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颤，却还能强作镇定，手脚麻利地“将功补过”。
甚至在她明显不悦时还敢说“或许能帮忙”的，实属罕见。
那份强装的镇定下，是未被朝堂污浊完全浸染的灵动。
像死水微澜里突然跃出的一尾银鱼，搅动了一丝异样的、带着生气的涟漪。
板着的脸，似乎有那么极其细微的一丝松动。
那层坚冰般的冷意，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鲜活”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哦？”
婉儿的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那股冰寒的压迫感似乎淡去了一丝丝。
“本官要找的是，关于营州都督赵文翙处置契丹事务的详细奏报摘要副本，以及陛下当时的朱批意见。你可有印象？”
她刻意模糊了具体时间，问题依旧刁钻，但更像是一种试探和给予台阶。
狄明脑子飞速转动：
营州…契丹…赵文翙…
他记忆力极佳，又确实爱看这些“故事书”。
一个模糊的印象浮现。
他不敢托大，小声道：
“回大人，小子记得…好像是在‘北疆边事’第三卷的匣子里？那一卷的摘要多用蓝色封签，小子整理时看到过‘营州’、‘契丹’的字样，赵都督的名字似乎…也提及过。至于陛下的朱批…”
他挠挠头，露出孩童的窘态。
“摘要上引述的大概是‘羁縻之道，刚柔并济，勿使生变’的意思，具体的…小子就不敢妄言了。”
他指出了方位，记得关键点，对女皇批示只复述大意。
恪守本分，尺度恰好。
婉儿没有去验证。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狄明，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小脑袋。
藏书阁里静得可怕。
几息之后。
上官婉儿那张如同精工雕琢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极其细微地…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弧度小得如同幻觉。
但那双原本阅尽世事的凤目里，确实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有趣”的光芒。
她不再看狄明，径首走向他刚才所指的“北疆边事”第三卷匣子，准确地抽出了她需要的那份摘要副本。
动作流畅，显然心中早有定数。
她拿着卷宗，转身欲走，经过还蹲在地上的狄明身边时，脚步略顿。
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落下一句：
“心思活络，手脚也快。难怪…连太平殿下都觉得你有点意思。”
话音落，不再停留。
那抹深青色的身影，带着两名无声的玄甲护卫。
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藏书阁门口。
太…太平公主觉得我有意思？！
还有…她刚才是不是…好像…也许…可能…笑了一下？
狄明的小脑袋彻底宕机，刚才那点小聪明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后怕淹没。
他拍拍胸口：
我的老天爷！
这长安城的水，深得能淹死龙啊！
偷个懒都能撞上带着护卫来办事的女皇秘书长！
他再也不敢多待，抱起自己的抄书工具。
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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