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府藏书阁的午后，空气沉滞，弥漫着陈年纸墨与尘埃混合的独特气息。
狄明刚踮脚取下一卷厚重《水经注》，阁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线锐利的天光斜斜刺入昏暗。
门口立着上官婉儿。
她今日未着繁复宫装，一身素雅的青碧襦裙，发髻简洁。
唯有一支玉簪斜插，衬得眉眼愈发清冷如霜。
她目光扫过阁内，最终落在捧着书卷的狄明身上。
“狄家小郎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尚仪局新得了一批前朝孤本，杂乱无章，需心思敏锐之人稍作归置。听闻你于此道颇有天赋，随我来。”
理由寻常，甚至有些琐碎。
狄明心头却莫名一跳。
上官婉儿亲自前来，只为寻个整理书卷的人？
父亲不在，狄明无法猜明白婉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女皇秘书，他不敢得罪。
他面上不显，恭顺地放下《水经注》。
拍了拍沾上的微尘，应道：
“是。”
步出藏书阁的荫蔽，马车早己候在府门外。
车轮碾过长安城喧闹的朱雀大街，又拐入宫城肃穆的夹道。
周遭人声渐稀，唯有马蹄敲击石板路的声响，单调而清晰，一下下叩在狄明心头。
他悄然掀起车帘一角，宫墙高耸。
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几乎将天空割裂。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感觉，绝非仅仅是去整理几卷旧书。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偏殿。
上官婉儿引着他，穿过几重寂静的回廊。
廊下守卫森严，甲胄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却都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轻而稳的足音在空旷中回响。
狄明的心跳，在这片死寂中擂鼓般清晰。
偏殿深处，那间专储秘档的书房，光线被厚重的帷幕和高耸的书架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墨混合着尘土的独特气味。
沉重而滞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历史的尘埃。
卷帙堆积如山，在幽暗中投下幢幢暗影，仿佛无数沉睡的王朝魂灵在无声注视。
狄明垂首侍立在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前，努力将小小的身躯缩进阴影里。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己青布鞋尖前那一小块光亮的金砖上，心却悬在嗓子眼。
案后，上官婉儿一身素雅宫装。
指尖正拂过一卷摊开的《贞观政要》旧抄本，动作娴静优雅。
那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此乃弘文馆旧藏。”
她的声音清泠，不带波澜，如同玉磬轻击。
“年深日久，蠹蛀虫蚀，字迹多有漫漶。女皇陛下欲重修圣德之书，需人检视厘清。闻你幼承庭训，于典籍颇有慧心，故召你前来襄助，分拣录要，去芜存菁。”
“是，上官大人。”
狄明应声，竭力让自己的童音显得沉稳，却依旧透着一丝紧绷。
他依言上前，小心接过一摞沉甸甸的卷轴。
指尖触及冰冷柔韧的绢帛或粗砺坚韧的纸张，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感便压上心头。
他屏息凝神，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墨迹，“均田”、“府兵”、“西夷宾服”……
熟悉的字眼在眼前跳跃，父亲狄仁杰灯下忧国忧民的面容也随之浮现。
上官婉儿，女皇陛下最贴身的“内舍人”、心腹智囊。
当真只为整理这些旧书，便亲自召见他这个七岁孩童？
这念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不安的涟漪。
他不敢深究，只能将全副心神强行按进眼前的卷册。
从太宗皇帝的赫赫武功与虚怀纳谏，到高宗朝的波谲云诡，再到如今女皇陛下御极天下、开疆拓土却又烽烟西起的边疆……
冰冷的文字仿佛有了滚烫的温度。
他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首到——
一道极深、极沉的影子，毫无征兆地自身后笼罩下来。
将他连同面前的书卷，瞬间吞噬进一片令人窒息的阴翳之中。
那阴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山岳般的威压，骤然降临！
狄明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缩。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息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他全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只能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紫檀书案的另一侧，不知何时己悄然立着一人。
玄色常服，料子看似寻常，却在幽暗光线下流淌着深水般内敛的光泽，其上隐隐的云龙暗纹，昭示着无上的尊荣。
乌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高髻，仅以一根通体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固定。
面容沉静，保养得宜。
眼角细密的纹路非但不显苍老，反而沉淀出一种阅尽沧桑、洞察一切的深邃。
那双眼睛，此刻正平静地落在狄明身上，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不见波澜，却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
正是当今天子，圣神皇帝武则天。
上官婉儿早己无声退至一侧，垂手侍立，姿态恭谨到了极点。
“你便是狄卿的幼子，狄明？”
女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清晰地敲在狄明耳膜上，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坠地，激得他心神俱震。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双膝不受控制地发软。
狄明强压下跪伏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浓重尘灰的空气。
压下喉头的颤抖，深深躬身行礼：
“小子狄明，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动作一丝不苟。
唯有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一丝颤抖的童音，昭示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免礼。”
武则天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却未离开狄明那张竭力维持镇定的小脸。
“方才听你所言，于贞观旧事，似颇有感触？说说看，朕，亦常思太宗皇帝伟业。”
来了！
狄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鼓槌。父亲“持重”、“慎言”的教诲在脑中轰鸣。
他微微垂首，避开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谨慎措辞：
“回禀陛下，小子……小子只是觉得，太宗皇帝‘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语，千古不易。贞观之治，君臣相得，如房谋杜断，谏臣如魏征，皆一心为公，故能开创盛世。”
他顿了顿，飞快地觑了一眼女皇。
那张脸上依旧无波无澜，眼神却似乎专注了些许。
狄明鼓起勇气，声音稍稳：
“陛下承贞观遗烈，开疆拓土，威加海内，功业更胜前人。然……”
他小心翼翼地吐出这个转折，感觉女皇的目光陡然锐利了一瞬，如芒在背。
“然小子在父亲书房，偶见边镇奏报只言片语，言及西陲吐蕃、北境契丹，时有侵扰，边患未靖。昔日太宗时西境宾服之盛景，小子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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