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武则天眉梢极细微地一动，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掠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她缓步绕过书案，玄色袍袖拂过堆叠的卷宗，停在狄明身侧。
那无形的帝王威压骤然倍增，狄明甚至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了清冷檀香与淡淡墨韵的独特气息。
“依你小小年纪所见，此等边患，根源何在？又当如何固我疆域？”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
狄明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父亲灯下与同僚忧叹的“府兵疲敝”、“将帅贪功”、“赏罚未明”等尖锐之语在舌尖翻滚。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将那些棱角磨平，换上更符合年龄的、带着思考的稚嫩口吻：
“小子……小子以为，或许是边军将士久戍思归，士气易堕？又或……路途遥远，粮秣转运艰难，常使大军难以为继？再者……”
他声音更低，带着试探的谨慎。
“或有些许将领，未能尽体恤士卒之责，赏罚……未能尽合军心？孙子云，‘上下同欲者胜’，小子以为，若能使边军将士同仇敌忾，粮秣无忧，择良将而用，严明赏罚，则我朝铁骑所向，胡虏自当望风披靡！”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女皇的反应。
女皇脸上并无愠色，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如同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悄然涌动。
“稚子之言，虽有几分狄卿忧国的影子，终究还是浮于浅表，带些书卷里的天真。”
武则天的语气听不出褒贬，如同评价一件物品。
“不过，能想到士气、后勤、将帅赏罚，更知引《孙子》‘上下同欲’之理，倒也算……可堪雕琢。”
最后西个字，她似乎微微加重了一丝语气。
狄明心头一紧，一股被轻视的羞赧和少年人的倔强猛地窜起，瞬间压过了恐惧。
他抬起头，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急切，声音也提高了一些：
“陛下！小子虽年幼，亦知守土之重！小子以为，欲固北疆，非止于一时征伐！当择山河险要，扼守咽喉！效仿古人筑城据守之法，使其进则无隙可乘，退则无路可遁！”
“比如阴山、黄河等形胜之地，若能深沟高垒，屯驻精兵良将，使其互为犄角，则胡骑再难如入无人之境！此乃以逸待劳，长久固边之基！”
他不敢提任何具体地名和后世才有的概念。
只将《孙子兵法》中“地有所不争”、“城有所不攻”和父亲平日谈论的边防思想糅合，抛出一个笼统却颇具战略眼光的思路。
书房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上官婉儿垂着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斜射的阳光中，尘埃似乎也定格在了半空。
武则天缓缓转过身，正对着狄明。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静的寒潭。
而像是骤然凝聚了风暴的渊海，锐利得几乎要将狄明的灵魂刺穿！
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惊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探究！
一个七岁孩童，竟能跳出具体战事，提出择险筑垒、互为犄角、长久固边的战略构想？
这己非寻常“聪慧”所能解释！
那眼神，让狄明如坠冰窟。
仿佛被剥光了置于烈日之下，所有底细都被看了个通透。
那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巨手，沉沉压在狄明单薄的肩头，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感觉自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那深不可测的心术彻底吞噬。
时间在极致的静默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令人窒息。
终于，那令人胆寒的审视缓缓收敛。
武则天眼中的惊涛骇浪平息下去，重新归于深沉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更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缓缓踱开两步，目光扫过那些承载帝国记忆的卷册。
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如同暴风雨后短暂的风平浪静。
“狄卿家教甚严，于你期望极高。欲效古之贤相，如管仲、诸葛，乃至本朝房、杜，为国柱石，此心可嘉。”
她淡淡评价着狄仁杰对儿子的期许，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战略之论从未发生过。
狄明后背的冷汗粘腻冰凉，大气不敢喘。
只能僵硬地站着，竖起耳朵捕捉女皇的每一个音节。
女皇话锋却微微一转，带着一丝仿佛祖孙闲谈般的随意：
“你父望你成国之栋梁。那么，于朕膝下诸孙，你观之……如何？”
这问题看似宽泛，狄明紧绷的神经却猛地一炸！
一股寒意再次从脊梁骨窜起。
他不敢接口，只是把头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
武则天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古籍上，声音平缓地继续，如同点评画卷：
“太子（李显）仁厚有余，或失之刚断；相王（李旦）沉静冲和，似少些进取之意……”
她语气平淡地评点着几位成年皇子，字字句句却重若千钧。
狄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女皇的每一句看似随意的点评，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
这是在暗示？
还是在……铺垫？
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只有女皇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就在狄明以为这煎熬即将结束，暗自祈求能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时——
女皇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精准地再次锁定了狄明！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或探究。
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冰冷而玩味的锐利。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
却字字如淬毒的冰针，清晰地刺入狄明的耳膜：
“朕听说，你与临淄郡王李隆基……颇为投契？”
轰！
狄明只觉得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道九天惊雷！
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又在下一息疯狂倒流。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女皇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早己看透一切的眼眸。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太平公主府邸的“偶遇”，点心铺子前的“不打不相识”。
甚至……甚至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连狄府家人都未必知晓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秘密狗洞……
一幕幕画面电光火石般在狄明脑中飞旋！
他自以为隐秘的交往，自以为聪明的掩饰。
在女皇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瞬间变得如同孩童在大人眼皮底下玩泥巴般幼稚可笑。
原来如此！
什么整理文书！什么考校见解！
都是幌子！
上官婉儿召他入宫，女皇陛下亲自现身垂询……
从始至终，真正的目标，就是此刻！
就是这看似轻描淡写，却足以将他、将整个狄家。
甚至将那位锋芒初露的临淄郡王李隆基都卷入滔天漩涡中心的问题！
冷汗瞬间浸透了狄明全身，从额头滚滚而落。
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嗒”的一声轻响，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铁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所有的机变，所有的急智，在那双洞穿一切、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眼眸注视下，都彻底化为乌有。
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裸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沉入无底深渊。
书房内死寂无声。
空气中，唯有女皇那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目光，和狄明清晰可闻的、如同濒死困兽般压抑而狂乱的心跳声。
在死寂中无声地碰撞、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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