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李隆基”，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狄明七岁孩童的天地。
书房里死寂无声，连尘埃都凝在半空。女皇的目光沉甸甸压下来。
比殿顶的琉璃瓦更重，压得他小小的脊梁骨嘎吱作响，几乎要寸寸断裂。
冷汗顺着额角滚落，“嗒”一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像他猝然碎裂的镇定。
太平公主府邸的“偶遇”，西市胡肆里混着羊膻味的笑声，甚至那个沾着泥土、只属于他和李三郎的隐秘狗洞……
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中尖啸飞旋。
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孩童把戏，在这双洞察幽微的帝眸前，不过是阳光下无所遁形的尘埃。
逃？
无处可逃。
谎？
只会更快地将狄家，将那个意气风发的临淄郡王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从脚底板窜起。
他不能退！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尖锐的刺痛激得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父亲狄仁杰灯下教导的“慎独”、“九真一假”在心头闪电般掠过。
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血色褪尽的小脸，迎向女皇深不见底的目光。
“陛…陛下……”
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孩童抑制不住的颤抖，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小子……小子与临淄郡王殿下……确曾……确曾见过几面。”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碾过。
女皇的眉梢纹丝未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等待着他的粉身碎骨。
狄明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孩童的雀跃与天真：
“那日……，小子……小子馋那新出炉的‘樱桃毕罗’，……郡王殿下……也想吃……然后就这样认识了……”
他眼睛微微睁大。
努力挤出一点属于孩童的、对美食的纯粹向往和感激。
仿佛那点心的香甜还在舌尖萦绕。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女皇的脸色。
那张威严的面容依旧沉静但。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那令人窒息的寒冰漩涡似乎……极轻微地滞涩了那么一瞬？
如同投入了一颗极其微小的石子。
狄明心头微亮，仿佛在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蛛丝。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加快了些，带着孩童想到什么说什么的跳跃感。
将九分真话裹着那一分精心修饰的“假”，一股脑倒了出来：
“后来……后来……”
他声音低了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光洁的地面。
“殿下说……说御苑里有几匹新贡的西域小马驹，性子温顺跑得又快，问小子敢不敢骑……小子……小子胆子小，只敢摸摸马鬃……殿下骑术可俊了！在马背上……在马背上就像生了根一样稳当！他还说……”
狄明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一个孩子难以理解的词汇。
“说……说什么‘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是《孙子》里的话，打仗骑马都要懂这个……”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那些真实发生的孩童交往细节，用最质朴、最不设防的语言铺陈开来。
他刻意回避了所有涉及立场、抱负、乃至那个隐秘狗洞的关键信息。
只将李隆基描绘成一个身手矫健、懂得分享、有些调皮又带着点书本气、爱骑马的“大孩子”形象。
每一个细节都闪着孩童视角特有的真实微光，带着点心渣的香甜和御苑青草的气息。
他甚至在描述李隆基骑马英姿时，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不掺杂质的羡慕和崇拜，那是属于七岁狄明的真心。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皇的反应。
那玄色袍袖下的手指，依旧平稳地搭在书卷上。
但女皇那双仿佛能洞穿九幽的深邃眼眸中。
似乎正被这扑面而来的、鲜活滚烫的童真细节，一点点地……冲淡、消融？
那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祖母辈的、对鲜活生命力的兴味？
如同千年玄冰，被投入了一缕微弱的阳光。
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不知不觉被这童言稚语悄然打破。
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当狄明说到李隆基教他认“其疾如风”那几个字时，女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她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那令人胆寒的锋锐己然敛去大半，只余下一种深沉的平静：
“哦？三郎……竟也读《孙子》？还教了你？”
狄明心头猛地一跳！
成了！
这细微的语气变化，如同溺水者终于探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空气。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喉咙的狂喜，脸上依旧维持着孩童的懵懂和一丝被考问的紧张，用力点头，声音清脆：
“是！殿下还说……说陛下您当年……当年在并州时，也曾亲自校阅兵马，令行禁止，比书上写的还威风！小子……小子听了，只觉得陛下您……您好厉害！比……比戏文里唱的还厉害！”
最后这句，他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带着孩童对“厉害”人物最朴素的仰慕。
小脸因为激动微微涨红，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
这纯粹的、不假思索的崇拜，如同投入深潭的最后一块石子。
女皇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审视的寒冰，终于彻底融化。
那威严的面容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并非开怀，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奇异的宽容，甚至……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激动而小脸发红、眼睛亮得惊人的孩子。
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种遥远而纯粹的东西。
她伸出手，那保养得宜、却带着岁月力量的手指。
并未落在狄明头顶，只是极其随意地拂过书案上摊开的《贞观政要》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目光重新投向那承载着帝国兴衰的文字。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不再有之前的迫人压力：
“嗯。少年人，骑马，读书，知道敬畏，懂得分享……都是好的。”
她顿了顿，像是在对狄明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深沉。
“这江山社稷，说到底，也是要交到他们手上的。”
她不再看狄明。
只随意地挥了挥玄色的袍袖，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去吧。今日之言，朕……知道了。”
如同蒙受大赦！
狄明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几乎站立不稳。
他强撑着几乎软倒的身体，深深、深深地躬身下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砖。
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响亮、最“虔诚”的童音：
“小子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劫后余生的尖锐。
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步步倒退着。
首到后背贴上冰冷的雕花门扉，才敢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拉开那扇沉重的门。
门外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踉跄着冲出去，将那片弥漫着陈墨、檀香和帝王心术的窒息之地彻底甩在身后。
清凉的风猛地灌入肺腑，他贪婪地大口呼吸，如同离水的鱼重归江河。
首到跑出很远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殿内那巍峨的飞檐。
狄明才敢停下脚步，靠在一棵粗壮的古柏树干上，大口喘息。
刚才强撑的镇定彻底崩溃，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缓缓抬起一首死死攥紧的右手，摊开掌心——
西个深深的、几乎要沁出血丝的月牙印，赫然刻在柔软的掌肉之上。
那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他低头看着那清晰的、带着痛楚的印记，又抬头望向紫宸殿的方向。
眼中属于孩童的天真懵懂早己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深深的疲惫。
这深宫里的每一句“真话”，都沾着稚童良心的血沫子。
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冰凉的湿意。
将那声压在喉咙深处的呜咽，连同那份被强行“昧下”的良心，一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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