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宝贝!陛下亲赐的!她老人家还夸我了!夸我‘志趣可嘉’!夸我能‘承您之志’!父亲!父亲您快出来看啊——!”
狄明那憋了一路,终于得以宣泄的尖细童音。
带着破锣般的狂喜,炮弹似的砸穿了狄府前院惯有的清寂。
廊下的老仆被惊得差点摔了铜盆,厨房里正揉面的厨娘探出头,一脸茫然。
狄明才不管这些,他满脑子都是父亲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在御赐重宝面前冰消雪融。
甚至可能、也许、大概……会对他竖起大拇指的辉煌景象!
这念头烧得他小脸通红,脚步更快了!
“砰!”
书房那扇熟悉的、略显厚重的木门被他一肩膀撞开。
“父亲!您看……”
书房里空荡荡。
只有午后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
在紫檀大书案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依旧。
墨迹未干的新写奏疏摊开着,一支狼毫笔搁在笔山上,墨汁将凝未凝。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墨香,还有一丝……
父亲身上常带的、清苦的草药气息,只是比往日更淡了些。
人呢?
狄明那颗被狂喜和炫耀填得满满当当的心,像被针戳了一下的鱼鳔,瞬间泄了气。
他抱着笔筒,愣愣地站在门口,满室阳光,却照得他心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凉。
“小郎君。”
管家狄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老爷刚被宫里来人急召走了,说是……武梁王(武三思)那边又为神都营建之事起了龃龉,吵到了御前。”
“老爷早饭都没顾上吃两口,药……唉,也只用了一半就匆匆走了。”
神都营建?又是洛阳!
狄明的心猛地一沉。
父亲那日渐深重的眉间川字纹,案头那几本翻得卷了边的医书药典,还有母亲卢氏每每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
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方才还滚烫的喜悦里。
那紫檀笔筒上冰冷的银线山峦,此刻硌着他的胸口,沉甸甸的,竟有些发冷。
“父亲……又没喝药?”
狄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抱着笔筒的小手无意识地收紧了。
怀里的“万里江山”,此刻更像一副无形的重担。
“是啊。”
狄福叹了口气,看着小主人瞬间黯淡下去的小脸,有些不忍。
“老爷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脸色瞧着……唉。”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小郎君,您这宝贝……”
狄明抿紧了嘴唇,方才那股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冲动早己烟消云散。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笔筒,紫檀温润,银线冰冷。
女皇那句“承乃父之志”、“镇此山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宝贝,本该是荣耀,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出父亲独自扛着江山一角、步履维艰的背影。
他默默转身,抱着笔筒,一步一步,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书房。
将那满室阳光和堆积的卷宗甩在身后。
府里静悄悄的,仆人们各司其职,只有树上的知了聒噪个不停,更添烦闷。
狄明抱着笔筒,漫无目的地在回廊下踱步。
阳光透过廊顶的藤蔓缝隙洒下,在他脚边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女皇深不可测的目光,一会儿是父亲疲惫的侧影,一会儿又是那沉甸甸的“镇此山河”。
“喂!那个抱着木头墩子发愣的小子!”
一个清脆得如同琉璃珠落玉盘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点点娇蛮,突兀地打破了回廊的寂静。
狄明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拐角处,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俏生生立着一个小小身影。
看年纪不过五六岁,比狄明矮了大半个头。
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几簇活泼泼的兰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两个圆圆的抓髻,各簪着一朵小小的、粉白色的珍珠珠花。
小脸儿粉雕玉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此刻正滴溜溜地上下打量着狄明,尤其是他怀里那个显眼的紫檀笔筒,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
一点点“这小傻子抱着个啥”的嫌弃?
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但神情拘谨的仆妇,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显然是她的随从。
狄明一愣,这谁家的小姑娘?
怎么跑到自家后院来了?
还这么……没规矩?
他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笔筒往身后藏,可那东西不小,哪里藏得住。
“看什么看?”
那小姑娘见他没反应,小嘴一撇,声音更脆了。
还带上了点小得意,她伸出肉乎乎、白生生的小手,指了指狄明怀里的笔筒。
“说你呢!抱着个黑不溜秋的木头墩子,傻站着干嘛?里头藏蜜饯了?”
她歪着头,大眼睛眨巴眨巴,一脸天真又理首气壮的好奇。
“……”
狄明被这劈头盖脸的“木头墩子”和“蜜饯”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好歹也是被女皇亲口夸过“志趣可嘉”的人了!
这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咳。”
旁边的仆妇显然有些尴尬,连忙上前一步,对着狄明福了福身,声音恭敬。
“小郎君恕罪。这位是我们宋公(宋璟)府上的小娘子,闺名若兰。今日随夫人过府拜访卢夫人,小娘子顽皮,自己溜达出来了。”
她说着,又轻轻拉了拉宋若兰的袖子。
“小娘子,这位是狄府的小郎君,不可无礼。”
宋璟?
狄明心头一动,是那位在父亲书房议事时,曾流露出想与他定亲意向的未来名相宋璟?
这就是他家的女儿?宋若兰?
宋若兰听了仆妇的话,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大眼睛更亮了。
挣脱仆妇的手,像只灵巧的小鹿般蹦跶到狄明跟前,仰着小脸,距离近得狄明都能数清她卷翘的睫毛。
“哦!你就是那个‘七岁惊金殿’的狄明?”
她脆生生地问,语气里充满了听故事般的兴奋,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叫人家“傻小子”。
“我阿爹在家提过你!说你可厉害了!是不是真的?”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那紫檀笔筒上,小鼻子皱了皱,带着点嫌弃。
“不过你这宝贝……真丑!黑乎乎的,上面还缠着些歪歪扭扭的银线,像……像虫子爬!还不如我阿爹案头那个青玉的笔洗好看呢!”
“噗……”
狄明差点被自己口水呛着。
丑?虫子爬?
这可是女皇亲赐、寓意“万里江山”的紫檀银嵌!
价值连城!
他憋红了脸,想反驳,想好好给这没见识的小丫头讲讲这宝贝的来历和分量。
可还没等他开口,宋若兰己经对那“丑丑”的木头墩子失去了兴趣。
她眼珠一转,瞥见回廊外池塘边一株垂柳新发的嫩枝,在阳光下绿得耀眼。
她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欢呼一声:
“呀!柳条!”
转身就朝池塘边跑去,动作快得那仆妇都来不及阻拦。
“小娘子!当心湿滑!”
仆妇惊呼着追上去。
宋若兰哪管这些,她踮起脚,伸出小手,努力去够那根最翠绿、最长、垂得最低的柳条。
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涨红,两个小抓髻也跟着一晃一晃。
终于被她够着了!
她用力一扯,“啪”一声脆响,柳条应声而断。
她拿着那根新鲜翠绿的柳条,得意地转过身。
对着追过来的仆妇和还抱着“木头墩子”站在廊下的狄明,炫耀似的挥舞起来:
“看!我的新鞭子!比他那破木头好看多了!”
柳条细嫩,被她挥舞着,甩出几滴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仆妇一脸无奈和紧张,生怕她摔着。
狄明抱着他那沉甸甸、价值连城却被小丫头嫌弃成“破木头”的御赐紫檀江山图笔筒。
站在廊下的阴影里,看着池塘边那个举着根柳条当宝贝、笑得没心没肺的鹅黄色小身影。
忽然觉得有点……荒诞,又有点……说不出的轻松。
父亲如山般沉重的公务和身体,女皇深不可测的期许与审视,还有怀里这“镇此山河”的重担……
仿佛都被那根嫩绿的、甩着水珠的柳条,暂时地、轻轻地拂开了那么一丝缝隙。
一丝属于孩童的、没心没肺的、只关乎一根柳条好不好玩的缝隙。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笔筒。
紫檀依旧温润,银线依旧冰冷,江山依旧沉重。
但好像……也没那么喘不过气来了?
他悄悄叹了口气。
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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