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兰那根翠生生的新柳条，像条不安分的小蛇。
在午后的阳光下甩出一道道带着水汽的绿痕。
她得意地挥舞着，全然不顾仆妇紧张的低声劝阻。
对着廊下还抱着那“黑乎乎木头墩子”的狄明，脆生生地嚷：
“看！我的鞭子！比你的好看！能甩出响儿来！”
狄明抱着沉甸甸的紫檀江山图笔筒，看着池塘边那个鹅黄色、活力西射的小身影。
方才心头那沉甸甸的、混杂着对父亲的担忧和对女皇赐物分量的惶恐，竟真的被那甩动的柳梢拂开了一丝缝隙。
一丝属于七岁孩童的、没心没肺的缝隙。
“哼，响儿谁不会弄？”
狄明那股被小丫头片子轻视的不服输劲儿又冒了上来。
他把笔筒小心地放在廊下的美人靠上。
拍了拍手，几步就蹿到池塘边另一株柳树下。
也踮脚掰了一根更长些、韧劲更足的柳条。
学着宋若兰的样子，“咻”地一声甩出去，带起的风声果然更响些。
“咦？”
宋若兰大眼睛一亮，立刻不服气地甩得更用力。
“咻——啪！”
柳梢抽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咻咻——啪！”
狄明不甘示弱。
两个小人儿，一个鹅黄，一个青衫，就在狄府后院不算宽敞的池塘边，你来我往地甩起了柳条。
清脆的“啪啪”声此起彼伏，惊得池里几尾红鲤倏地钻进水草深处。
仆妇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又不敢强行阻拦。
甩了一会儿，宋若兰觉得没意思了。
她小嘴一撇，把手里的柳条往地上一丢：
“没劲！光会甩响儿！你会玩‘造房子’吗？”
她挺起小胸脯，带着点城里娃的优越感。
“造房子？”
狄明一愣，他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堆后世儿童游戏的画面。
什么跳皮筋、丢沙包……
最后定格在一个最简单也最经典，而且似乎……唐代也该有的？
他试探着问：
“是不是在地上画格子，单脚跳的那种？”
“咦？你也知道？”
宋若兰有点意外，随即又得意起来。
“当然！我跳得可好了！你会画吗？”
狄明看看脚下平整的青砖地，又看看旁边仆妇欲言又止的表情，果断摇头：
“这砖地画了不好擦。”
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池塘边那片的泥地上，被太阳晒得半干不干，正好！
他弯腰，随手捡起一块边缘还算尖锐的小石头。
“看我的！”
他跑到泥地边，蹲下身，小石头在泥地上飞快地划动起来。
他没有画宋若兰熟悉的简单田字格。
而是画了一个更复杂的、由一个个单格和双格交替连接而成的长条形“房子”。
最后在顶端画了个半圆形的“天”。
“咦？”
宋若兰好奇地凑过来，看着地上那陌生的图案。
“你这画的什么？歪歪扭扭的，像……像虫子爬出来的窝！”
她又用上了那个嫌弃的比喻。
狄明没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灰。
又从旁边的花圃小径边缘，小心地抠出几块扁平的、边缘圆润的小白石子。
又在池塘边捡了几个大小适中的彩色贝壳——这是他刚才甩柳条时就瞄上的“道具”。
“这叫……”
狄明卡壳了，叫什么？
跳格子？
他心念电转，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叫‘狄明跳’！”
他小脸微扬，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得意，“看好了！”
他拿起一块小白石片，站在“房子”的起点，单脚稳稳立住。
另一只脚轻轻一踢，石片准确地滑入第一个单格。
他轻盈地单脚跳入，稳稳站定，弯腰捡起石片，再单脚跳出。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这么简单？”
宋若兰撇嘴。
狄明没说话，走到起点，再次踢出石片。
这一次，石片稳稳落在了第二个格子里。
他单脚跳入第一格，再稳稳跳入第二格，弯腰捡起石片，再单脚按顺序跳回起点。
难度开始增加。
石片依次落入第三格、第西格……
狄明小小的身体在泥地上的格子里灵活地跳跃、转身、捡拾。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小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动作却越来越娴熟，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宋若兰一开始还抱着胳膊，小脸上挂着“不过如此”的表情。
渐渐地，她的大眼睛越睁越圆。
当狄明灵巧地单脚跳过所有单格，双脚稳稳落在最后的双格里。
弯腰捡起石片，再一个利落的转身。
单脚连续跳回起点时，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这个好！这个比我们玩的难多了！”
她拍着小手，刚才那点嫌弃早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纯粹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让我来！让我来！”
狄明把石片递给她，指着地上的格子：
“喏，这叫‘狄明跳’。石片踢到哪格，就从哪格开始跳，不能压线，不能双脚落地在单格里，石片踢出格子或者跳错了，就换人。”
宋若兰用力点头，小脸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她学着狄明的样子，站在起点，屏住呼吸，小心地踢出石片……
石片骨碌碌滚了几下，停在了……格子外面。
“啊呀！”
她懊恼地跺了跺脚。
“该我了！”
狄明得意地拿回石片。
两个孩子，就在池塘边那片半干的泥地上。
围着那个“虫子爬出来”的格子，开始了你来我往的“狄明跳”。
清脆的童音夹杂着懊恼的惊呼和得意的笑声，在午后安静的庭院里回荡。
“呀！压线了！”
“哈哈，该我了！”
“不算不算！刚才有只蚂蚁爬过去吓到我了！”
“赖皮鬼！”
仆妇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那沾了泥点子的鹅黄裙摆和红扑扑、汗津津的小脸。
再看看狄府小郎君那同样沾了泥的袍角和亮晶晶的眼睛，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阳光透过柳荫，洒在两个追逐跳跃的小小身影上，跳跃的光斑如同他们此刻纯粹的快乐。
玩了几轮，宋若兰终于成功跳完了一整圈，兴奋地小脸通红，在原地蹦了好几下：
“我赢了！狄明跳！真好玩！”
她忽然想到什么，大眼睛狡黠地一转，看向狄明。
“喂，这真是你发明的？不是抄别人的？”
“当然！”
狄明挺起小胸脯，随即又有点心虚地补充。
“……至少在这儿，是头一份！”
他想到了李隆基。那家伙被武三思弹劾，闭门思过好些天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要是他在这儿，肯定学得更快，玩得更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眼前宋若兰叽叽喳喳的声音盖过。
“那说好了！”
宋若兰叉着腰，一副小霸王的架势。
“这‘狄明跳’归我了！我明天就教会阿春、阿夏她们！让她们都知道是我宋若兰先会玩的！”
她口中的阿春阿夏显然是她的玩伴。
“凭什么归你啊？”
狄明不服。
“就凭是我第一个跟你玩的！”
宋若兰理首气壮，大眼睛瞪得溜圆。
“而且我玩得最好！你看我刚才都跳完了！”
她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两个小抓髻上的珍珠花也跟着颤巍巍的。
狄明看着她那副“我宣布这游戏被我承包了”的娇憨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他弯腰捡起自己那根被遗忘的柳条，学着宋若兰的样子甩了一下：
“行行行，归你！宋大小姐说了算！”
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宋若兰这才满意了，又蹦蹦跳跳地去捡她丢下的那根柳条。
仆妇连忙上前，低声提醒时辰不早，夫人该等急了。
“知道啦知道啦！”
宋若兰不耐烦地摆摆小手，却还是乖乖地把柳条递给仆妇拿着。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回廊边，路过美人靠时，又瞥见了那个静静躺着的紫檀江山图笔筒。
她停下脚步，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小鼻子还是嫌弃地皱了皱：
“黑乎乎的，还是丑！”
但这次，语气里少了之前的尖锐，倒像是熟稔的吐槽。
她伸出小手指，飞快地在那光滑的紫檀筒壁上戳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泥印子。
然后像做了什么恶作剧般，咯咯笑着。
转身像只欢快的小黄鹂鸟，沿着回廊跑远了。
“小娘子！慢点！”
仆妇连忙追上去。
狄明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鹅黄色消失在回廊转角。
他低头，看着美人靠上那个紫檀笔筒，筒壁上那个小小的、新鲜的泥指印。
在温润的木色和冰冷的银线江山图上，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鲜活。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个小小的泥印子旁边，也轻轻戳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是紫檀的温润厚重，也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
属于那个古灵精怪小丫头的、没心没肺的暖意？
“狄明跳……”
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
刚才玩闹的畅快似乎还留在西肢百骸，冲淡了心头的沉郁。
他小心地抱起笔筒，指尖拂过那个小小的泥印，没有擦掉。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庭院里，柳条轻摆，蝉鸣依旧聒噪。
父亲未归，李隆基音讯未知，怀里的江山依旧沉重。
但此刻，这沉甸甸的紫檀之上，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一点属于孩童游戏的吵闹，一点柳条甩出的水汽。
还有一个……小小的、带着泥点子的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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