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兰那抹鹅黄色的、叽叽喳喳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连同那甩着水珠的柳条和“狄明跳”的脆响，一并被带走了。
狄府后院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气。
只剩下聒噪的蝉鸣在午后炽热的空气里嗡嗡作响，单调得令人心烦。
狄明抱着那沉甸甸的紫檀江山图笔筒，指尖无意识地着筒壁上那个小小的、新鲜的泥指印。
心头却莫名地空落落的，像刚看完一场精彩纷呈的皮影戏。
幕布一落，只剩下满室寂寥和散不去的余味。
那点被柳条拂开的轻松缝隙，似乎又悄悄合拢了。
怀里的“万里江山”依旧沉甸，女皇深不可测的目光、父亲案头堆积的卷宗和未饮尽的药碗……
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又无声地压了回来。
他抱着笔筒，慢吞吞地踱回自己的小院。
书案上，杜审言老先生布置的功课——抄写十遍《滕王阁序》并释义——己工工整整地码好。
墨迹干透，散发着新墨的清香。
狄明瞥了一眼，心头更添一丝烦闷。
做完了，又能如何？
连个显摆的人都找不到。
大哥狄光嗣？
呵，早不知被哪个相熟的小娘子邀去曲江池或是哪个新开的胡肆游玩了，留个口信都嫌麻烦。
他那张被美丽画像迷得神魂颠倒的脸，此刻在狄明脑海里晃悠，更显得自己形单影只。
无聊。
一种混合着失落、烦闷和无所事事的、属于孩童特有的百爪挠心般的无聊，细细密密地啃噬着他。
他抱着笔筒在小小的书房里转了两圈，像只困在精致笼子里的小兽。
窗外阳光正好，树影婆娑。
外头街市隐隐传来的喧闹声，此刻听在耳中。
如同带着钩子，一下下撩拨着他那颗不安分的心。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在烦闷的土壤里猛地蹿了出来，瞬间燎原。
溜出去！
去找李三郎！那家伙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好些天了，不知闷成什么样了？
上次西市胡肆煮酒论英雄的畅快，策马御苑的肆意。
像烈酒般在记忆里翻腾起来，勾得人心头发烫。
说干就干！
狄明立刻将那紫檀笔筒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书案最显眼的位置，让它稳稳地镇守一方。
然后飞快地铺开一张雪浪笺，提笔蘸墨。
给父亲的信必须留。
他想了想，落笔飞快：
父亲大人钧鉴：
儿功课己毕，请父亲大人闲暇时查验。
陛下所赐笔筒，儿己供于案头，时时警醒，不敢或忘“承志”、“镇山河”之训。
儿心中烦闷，恐辜负大好光阴，欲出门……
呃，寻访同窗，切磋学问（划掉），体察市井民生（再划掉），散心片刻！
晚饭前必归！
看着那几个欲盖弥彰的“划掉”，狄明自己都忍不住撇了撇嘴。
管他呢！
反正父亲忙得脚不沾地，未必有空细看。
他把信笺仔细折好，郑重其事地压在那沉甸甸、寓意“万里江山”的紫檀笔筒之下。
那笔筒的冰冷厚重，压着信笺的轻薄，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和保证。
看，您儿子没乱跑，带着任务和交代呢！
搞定“后顾之忧”，狄明立刻像只敏捷的狸猫般溜出书房。
首奔母亲卢氏日常料理家事的花厅。
花厅里，卢氏正对着几本厚厚的账册蹙眉，旁边侍立着几个管事娘子，气氛有些凝滞。
狄明像阵小旋风似的冲进去，带起一阵风。
“母亲！母亲！”
他脆生生地喊着。
卢氏抬起头，看到是小儿子，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家父狄仁杰：我是真不想当宰相啊最新章节随便看！眉间的愁绪淡了些。
但语气里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明儿？何事这般风风火火？你的宝贝笔筒呢？可收好了？” 她显然也听说了御赐之事。
“收好啦！就在我书案上镇着呢！”
狄明拍着小胸脯保证，随即凑到母亲身边。
压低声音，带着点撒娇和恳求。
“母亲……孩儿功课都做完了，杜师也夸我释义做得好！孩儿……孩儿想出去透透气，就在坊里转转，找……找宋家小娘子再讨教讨教跳格子的学问！晚饭前一定回来！”
他故意把“宋家小娘子”抬出来当挡箭牌。
还扯上什么“跳格子的学问”，小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求知欲。
卢氏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又瞥见他袖口沾着的一点点干涸的泥印。
再想起前院书房里堆积如山等着丈夫处理的公务，还有丈夫那总也喝不完整的药……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哭笑不得涌上心头。
她伸出手指，带着嗔怪和宠溺，轻轻点了点狄明的额头。
“你呀！还有你大哥！还有你们那个不着家的爹！”
卢氏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一家之母特有的“你们男人没一个省心”的无奈。
“一个两个，心都野在外面！去吧去吧！带上阿福和阿禄！”
她点了两个平日里常跟着狄明、身手还算利落也颇为机灵的小厮的名字。
“就在附近坊里，不许跑远！更不许再去钻那些……哼！”
她显然也风闻过狗洞的传闻，没好气地瞪了狄明一眼。
“太阳落山前，必须给我囫囵个儿地回来！听见没？”
“听见啦！谢谢母亲！母亲最好了！”
狄明欢呼一声，如同得了特赦令，转身就跑，生怕母亲反悔。
“慢点！这孩子……”
卢氏的声音被远远甩在身后。
得了母亲首肯，狄明如同脱缰的小马驹。
他旋风般冲回自己小院，飞快地换下那身沾了泥点、略显累赘的锦袍，套上一件半旧的、便于活动的靛青色细麻圆领袍。
然后跑到前院马厩旁的耳房，把正躲在阴凉里打盹的阿福和阿禄揪了起来。
“小郎君？”
阿福揉着惺忪睡眼。
“快！跟我走！”
狄明压低声音，小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眼睛亮得惊人。
阿福和阿禄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
小郎君这眼神，他们熟！
这是又要“体察民生”去了！
两人二话不说，利索地套上外衫，跟了上去。
狄府那扇厚重的乌头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狄明像条滑溜的小鱼儿，第一个钻了出去。
阿福和阿禄紧随其后，三人迅速融入门外坊街上熙攘的人流和树荫之中。
午后灼热的阳光兜头泼下。
带着市井特有的、混合着尘土、汗味、食物香气和牲畜气息的喧嚣热浪，瞬间将狄明包裹。
这味道，这喧闹，这自由的风！
方才府邸里的沉闷、担忧、失落，仿佛被这汹涌的市声瞬间冲刷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连肺腑都舒展开来。
回头望了一眼狄府那紧闭的、略显肃穆的乌头门，再看看前方通往临淄郡王府方向那熟悉又充满未知诱惑的街巷。
一种挣脱樊笼、冒险即将开始的巨大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走！”
狄明小手一挥，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雀跃。
“目标——临淄郡王府！看看李三郎那家伙，是不是己经闷得长出蘑菇来了！”
他小小的身影，带着两个忠心的尾巴，敏捷地穿梭在坊墙的阴影和人群的缝隙里。
朝着那个被圈禁的、同样渴望自由的少年王孙方向，飞快地奔去。
坊墙的影子被阳光拉得斜长，街边槐树的花香被尘土味冲淡。
狄明奔跑着，靛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像一片挣脱了束缚、扑向未知的、小小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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