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明像只受惊的兔子,沿着冰冷曲折的回廊拔足狂奔。
只想离那令人窒息的假山阴影远一点,再远一点。
武三思阴鸷的眼神、武承嗣绝望的叹息、太平姑母指尖刮擦金樽那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如同鬼魅般纠缠着他。
他埋头猛冲,转过一个拐角,差点一头撞进一个带着浓郁暖香的怀抱!
“哎哟!”
一声熟悉的、带着慵懒笑意的惊呼。
狄明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他惊恐地抬头——
太平公主正站在回廊中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玄金色的宽大礼服在廊下灯影中流淌着暗沉的光泽。
她身后半步,新驸马武攸暨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捧着那只布满细密刮痕的金樽。
“跑得这样急。”
太平公主微微歪着头,那双深邃的凤眸带着一丝玩味,如同猫儿打量着爪下惊慌失措的小鼠。
“可是撞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狄明来时的方向,正是假山那边。
狄明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迅速褪去血色,变得煞白。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完了!被发现了!
偷听亲王和公主谈话……这罪名可大可小!
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
“怎么?刚才芭蕉丛后面那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不是你?”
太平公主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戴着鎏金护甲的指尖,极其随意地朝着狄明藏身的那丛芭蕉方向虚点了一下。
那动作轻飘飘,却像重锤砸在狄明心上。
狄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下意识地想否认,可对上太平公主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带着了然和一丝促狭的眼眸,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只能僵硬地低下头。
盯着自己崭新的、此刻却沾了点泥的靴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尴尬、恐惧、被看透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寂静在回廊里蔓延。
只有远处暖阁隐约传来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布的模糊乐声,更衬得此处的死寂令人窒息。
武攸暨捧着金樽,垂着眼睑,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就在狄明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时,太平公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极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狄明紧绷的心弦上。
他诧异地、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眼皮。
太平公主脸上的慵懒笑意不知何时己敛去大半。
她并未看狄明,目光越过他的头顶。
投向回廊外沉沉的夜色,投向那轮被浓云半遮半掩的、惨淡的冷月。
廊下昏黄的灯火映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竟显出几分狄明从未见过的……疲惫与萧索。
“亲上加亲……”
她低声重复着武三思那虚伪的恭维,声音轻得像梦呓,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呵……这神都洛阳,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亲’?”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回廊两侧崭新却冰冷的雕栏画柱,扫过远处灯火辉煌却虚假喧嚣的暖阁。
最后,极其短暂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身旁沉默的武攸暨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
“不过是一盘棋罢了。”
太平公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
她伸出戴着护甲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
轻轻抚过武攸暨手中那只金樽内壁上的道道刮痕。
那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棋子落盘,身不由己。有的人……生来就是棋子。”
她的话,不知是在说武攸暨,还是在说……她自己。
狄明呆呆地听着,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尴尬。
眼前这位艳光西射、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
此刻褪去了那层坚硬冰冷的华美外壳,露出了一丝从未示人的、属于一个女子的疲惫与无奈。
她口中那“棋子”二字,像冰锥般刺入狄明的心。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相王李旦那沉静面容下深藏的锋芒,想起了女皇那只在帷幕后冰冷的凝视之眼……
这神都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这巨大的棋局中挣扎沉浮。
太平公主的手指停在了金樽内壁一道最深的刮痕上。
她微微用力,护甲的尖端陷入那凹陷处。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变成这个样子。
原本她也想像父亲唐高宗说的一样,做一个贤妻良母。
但权力、名誉如同重重的枷锁捆住了她。
在平民百姓家兄弟都会因田产分割而反目,何况在天家?
恒古不变的或许只有权力。
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狄明那张写满震惊和懵懂的小脸上。
那眼神深处,不再是审视或促狭。
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托付的郑重。
“小狄明。”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狄明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父亲……狄公,他是国之柱石,是这盘棋局里……为数不多,还能守住一点本心的人。”
狄明的心猛地一跳!父亲!
太平公主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狄明的眼睛,首抵他灵魂深处:
“本宫今日说的,是真心话。你给本宫牢牢记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狄明下意识又想抬起来蹭脸颊的手。
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歉疚?
随即又恢复了那惯有的、带着掌控力的深邃:
“这神都洛阳,步步皆是深渊。你父亲肩上的担子,比山还重。你……”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狄明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未尽的千钧重担。
你要懂事,你要争气,你……不能成为你父亲的软肋!
这无声的嘱托,比任何呵斥都更沉重地压在狄明的心头。
“好了。”
太平公主忽然又恢复了那慵懒的声调,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低语只是狄明的幻觉。
她随意地挥了挥戴着护甲的手,像驱赶一只无关紧要的小飞虫。
“小孩子家家的,别在这风口站着了。滚回暖阁去,找你母亲吧。”
狄明如蒙大赦,又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深深地、几乎是踉跄着对太平公主行了一礼,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就逃也似地沿着回廊往回跑。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只有心口那块地方,被太平公主那句“真心话”和那无声的嘱托,压得沉甸甸、滚烫烫。
跑出很远,他才敢回头。
廊角深处,太平公主依旧站在那里,玄金色的身影在灯影下显得格外孤高清冷。
武攸暨捧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金樽,沉默地立在她身后,像一道永远无法靠近的影子。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惨淡的冷月,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寂寥。
狄明猛地转回头,加快了脚步,冲进暖阁那片虚假而温暖的喧嚣之中。
然而,耳边回荡的,却依旧是回廊深处那冰冷而沉重的低语。
是金樽被刮擦的刺耳声响,是太平姑母仰望孤月时,那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疲惫与孤寂。
这深宫华宴下的真心话,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刀锋。
在他尚且稚嫩的心版上,刻下了一道远比胭脂印更深、更痛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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