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暖阁里的丝竹金玉声模糊不清。
狄明趁着大人们推杯换盏的间隙，像条滑溜的小鱼，悄悄溜出了那令人窒息的暖阁。
廊下清冷的空气带着湿意扑面而来，让他憋闷的胸口终于透了口气。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踱步，新府邸的回廊九曲十八弯，灯火在廊柱间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刚转过一道弯，前方假山旁隐约传来的谈话声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下意识地缩进旁边一丛高大的芭蕉阴影里。
“……殿下今日大喜，真是羡煞旁人呐！”
一个带着明显谄媚、尾音却藏着尖利的声音响起，是武三思！
狄明对这个声音印象深刻。
长安西市的刁难，太平姑母冰冷的解围，还有父亲案头那些弹劾他侵占良田的卷宗……
都让狄明对这个梁王心生警惕。
“哦？梁王羡慕什么？”
太平公主的声音响起，慵懒依旧，却像浸了冰水，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狄明透过芭蕉叶的缝隙，看到太平公主正背对着他。
斜倚在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手里随意地把玩着一只空了的金樽。
新驸马武攸暨则像个影子般，垂手恭立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
武三思似乎没听出太平公主话里的冰碴子，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他向前凑近一步，那张保养得宜、却总带着几分刻薄相的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意。
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仿佛要让整个回廊的人都听见：
“自然是羡慕殿下与攸暨贤弟啊！瞧瞧，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们武家，与殿下您……这才是真正的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呐！哈哈！”
“亲上加亲？”
太平公主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武三思。
廊下昏黄的灯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脸，那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可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抬起手，戴着鎏金护甲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刮过手中金樽光滑的内壁。
那声音在寂静的回廊里异常刺耳。
“梁王这‘亲’字，用得倒是轻巧。”
武三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
他当然听懂了太平公主的弦外之音。
长安西市那场让他颜面扫地的冲突，狄家那个小崽子，还有太平公主那句冰冷的“本宫的人”……
此刻都被这“亲上加亲”西个字，像针一样挑了出来。他干笑两声，试图圆场：
“殿下说笑了，都是一家人，过去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小事？”
太平公主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像冰锥般扎人。
她不再看武三思，目光转向远处暖阁透出的、虚假的热闹灯火。
指尖依旧在金樽内壁缓慢地刮擦着，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吱嘎”声。
“梁王的心胸，本宫今日……算是领教了。”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武三思脸上的假笑彻底挂不住了，眼神阴沉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低沉、带着明显焦虑的声音从武三思侧后方响起：
“兄长！少说两句！”
说话的是魏王武承嗣。
他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武三思的袍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急切。
他比弟弟武攸暨年长许多，面容更显老成，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不安。
他先是对着太平公主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殿下恕罪！兄长今日多饮了几杯，言语无状，绝非有意冲撞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说罢，又用力拽了一下武三思的袖子，压低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语气。
“兄长！慎言！慎言啊！”
武承嗣的惶恐是真实的。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弟弟跋扈张扬的性子，更清楚太平公主在女皇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和其本人睚眦必报的手段。
武攸暨这桩婚事，表面是武家与公主联姻，风光无限。
可武承嗣心里明镜似的，这更像是女皇陛下将一颗钉子钉进了武家内部！
太平公主对武家的态度，从她刚才那句冰冷的“亲上加亲”就可见一斑！
弟弟武攸暨夹在中间，处境何其尴尬危险！
武三思此刻的挑衅，无异于火上浇油，将整个魏王一系都置于险地！
武三思被武承嗣死死拽着，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忘形，尤其想到暖阁里那位……
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终究没再开口。
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了武承嗣的手，脸色铁青地别过头去。
太平公主冷眼看着这对兄弟的拉扯，指尖刮擦金樽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将那发出刺耳噪音的金樽随意地往武攸暨手里一塞，仿佛丢掉一件令人厌烦的垃圾。
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武三思和满脸忧惧的武承嗣。
最后落在自己那位如同木偶般的新驸马身上，红唇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
“魏王多虑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却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
“梁王是爽快人，本宫……喜欢爽快人。”
她特意在“喜欢”二字上加了重音，其中的寒意让武承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说完，她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武氏兄弟。
玄金色的宽大袍袖一拂，转身便走，长长的裙裾拖过冰冷的地面，无声无息。
武攸暨连忙捧着那只被刮出无数道细痕的金樽，亦步亦趋地跟上。
武三思看着太平公主消失在回廊拐角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眼神阴毒得能滴出水来。
武承嗣则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看着弟弟武攸暨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虑和悲凉。
他低声对武三思道：
“兄长，你……你这般招惹她，以后……攸暨在公主府，该如何自处？我们……”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是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沉甸甸的，充满了对未来的巨大不安。
狄明躲在芭蕉丛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小小的手心攥得死紧，全是冷汗。
武三思那虚伪笑容下的阴狠，武承嗣那发自内心的惶恐与对弟弟的担忧，太平姑母那慵懒话语下冰封的杀机，还有武攸暨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沉默……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这华美府邸的阴影里无声地交织、收紧。
所谓的“亲上加亲”，不过是权力棋盘上冰冷的一步。
而棋子们的命运，早己在落子之时便己注定。
廊外的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吹得芭蕉叶哗哗作响。
狄明再不敢停留，像只受惊的兔子，准备转身沿着来路飞快地跑了回去。
只想离这冰冷刺骨的漩涡远一点，再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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