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到来的冬风在神都洛阳的街巷间尖啸，卷起新铺路面的浮尘。
扑打着积善坊太平公主新府邸那崭新的、涂着厚厚朱漆的沉重门板。
门楼上，巨大的红绸扎成的喜球在风中不安地晃动。
映衬着门楣两侧悬挂的、写着“囍”字的大红宫灯。
那喜庆的红色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竟透出一种近乎凄厉的浓艳。
府邸之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暖如三春。
巨大的厅堂被无数手臂粗的巨烛照得亮如白昼。
烛泪汩汩流淌，堆积在精致的烛台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头晕的混合香气。
名贵沉檀的幽冷、牡丹暖房蒸腾出的馥郁、以及各色珍馐佳肴散发出的热腾腾的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身着华丽舞衣的胡姬在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厅中旋转跳跃，足踝上的金铃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宾客如云。
武氏宗亲、李唐旧贵、当朝新贵、依附于太平公主的各方势力……
衣冠楚楚，珠光宝气。
男人们或矜持地互相揖让，或低声交谈。
眼神却如同在泥沼中逡巡的蛇，彼此试探着深浅，交换着心照不宣的隐晦信息。
女眷们则聚在一处，环佩叮当，笑语晏晏。
但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也难掩一丝对今日主角、对这座新府邸主人那难以揣度心思的窥探与敬畏。
太平公主，今日的新嫁娘。
她端坐在主位之上，并未如寻常新妇般穿着大红嫁衣。
而是一身极其华贵的金线蹙绣百鸟朝凤纹的玄色大礼服。
宽大的袖摆和长长的裙裾拖曳于地，在烛光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
云鬓高耸，簪着那支标志性的赤金点翠九尾凤钗。
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垂落，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轻摇曳。
她的脸上，敷着最上等的铅粉和胭脂，勾勒出完美无瑕的轮廓。
红唇微抿，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凝固在时光里的慵懒笑意。
那笑意挂在脸上，却未曾抵达眼底。
那双深邃的凤眸，平静无波地扫视着满堂宾客。
如同神明俯瞰着渺小的蝼蚁，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冰冷的疏离感。
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身边那位身着亲王礼服、面容端正却显得有些拘谨的新驸马武攸暨。
那眼神里更是连一丝涟漪也无，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新得的、还算顺眼的摆设。
狄明随着父母坐在相对靠前的位置。
他穿着母亲特意为他准备的新衣，小小的身体努力挺首，却依旧被淹没在满堂的喧嚣与华彩之中。
他看着主位上那个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冷得像冰雕的太平姑母。
只觉得周遭的暖意融融、丝竹悦耳、笑语喧哗，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
这盛大的婚宴，没有一丝属于新嫁娘的喜悦或羞涩。
反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精心包装过的政治交易气息。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那个被护甲刮过的地方，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足以让狄明瞬间汗毛倒竖的寒意。
毫无征兆地侵袭了整个喧嚣的大厅！
那寒意并非来自洞开的门窗灌入的冷风。
而是一种无形的的威压！
它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所到之处，喧嚣的丝竹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正在旋转的胡姬僵在了最后一个动作上，足踝的金铃仿佛被冻住，不再发出声响。
满堂高谈阔论、觥筹交错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中只剩下巨大的惊愕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狄明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
他猛地循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源头望去——
只见大厅侧面，一道并不起眼的、通往暖阁的雕花月洞门旁。
厚重的锦缎帷幕被一只戴着纯金镂空护甲的手，极其随意地撩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是浓重的阴影。
而在那片阴影的边缘，一只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厅内的一切！
那只眼睛！
深邃如渊，沉静如古井寒潭，却又蕴含着足以焚毁万物的煌煌天威。
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凝固的宾客，扫过僵立的乐师舞姬。
最终，精准地、如同实质般落在了主位上那位身着玄金礼服的新嫁娘身上！
是女皇！
武则天！
她没有现身，没有踏入这片喧嚣的“喜气”之中。
她只是站在那帷幕之后，站在无人能窥见的阴影里。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透过这狭窄的缝隙，冷冷地俯视着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属于她最宠爱女儿的盛大婚宴。
整个大厅死寂无声。
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惊恐地聚焦在那道缝隙上，聚焦在那只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的眼睛上！
太平公主脸上的慵懒笑意，在女皇目光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凝固在嘴角的弧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固定住。
她端坐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只是那握着玉杯的、戴着金护甲的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她迎着那道来自阴影的目光，唇角似乎想要努力勾起一个更完美的弧度。
最终却只是维持着那副冰冷而完美的面具。
那眼神深处，一刹那闪过的，是极致的恭顺？
还是被看透一切后的、无法言说的冰冷？
女皇的目光在女儿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祝福，没有温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
如同工匠在检验一件刚刚完成的、价值连城的作品是否符合预期。
随即，那目光便毫无留恋地移开，如同探照灯般，缓缓扫过满堂噤若寒蝉的宾客。
每一个被那目光扫过的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
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
最终，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狄明所在的方向！
狄明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面前案几上那碗早己凉透的羹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不敢抬头，不敢呼吸。
只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从自己头顶掠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那处曾被太平公主护甲刮过的地方。
极短暂地停留了那么一瞬！
仿佛能穿透皮肉，看透他心中所有的惊悸与不安！
时间在极致的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那厚重的锦缎帷幕，被那只戴着金护甲的手，无声地合拢了。
缝隙消失，阴影依旧。
那股笼罩全场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然而，厅内的死寂并未立刻打破。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仿佛还未从巨大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过了好几息，才有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宾客们脸上的笑容重新堆砌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交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太平公主缓缓端起面前的玉杯，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优雅从容。
只是，在烛光映照下，狄明分明看到，她那长长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
在光滑的玉杯壁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见的刮痕。
婚宴在一种极其诡异、强撑起来的“热闹”氛围中继续。
丝竹声重新变得“悠扬”，宾客们重新开始“谈笑”，舞姬们重新旋转跳跃。
然而，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寒意。
那金妆玉裹之下弥漫的血腥与恐惧的气息，却再也无法驱散。
狄明食不知味地拨弄着碗中的菜肴。
只觉得那满堂的金碧辉煌、那刺鼻的香气、那虚假的笑语，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再次抬手，指尖用力蹭过自己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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