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李旦玄色的身影融入尚善坊初上的暮色,那石亭中孤零零前出的白石子。
却如同投入狄明心湖的石子,激荡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主动前出,占住要津——这八个字带着相王指尖的微凉,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与太平公主护甲的冰凉、女皇御赐笔筒的沉重交织在一起。
构成了神都洛阳最初、最复杂的底色。
日子在迁都初期的忙乱与新都气象的审视中滑过。
秋意渐浓,洛阳城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点燃,日益喧嚣躁动。
街巷间关于女皇陛下即将举行盛大仪典的流言甚嚣尘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亢奋又隐隐不安的气息。
秋色渐深。
然而神都洛阳却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铜块,骤然沸腾。
晨鼓初歇,无数官民便顶着凛冽寒风,如潮水般涌向刚刚落成的宫城正南门。
则天门之外那一片巨大的、新夯实的广场。
狄明裹着厚厚的貂裘,跟随在父亲狄仁杰身后,挤在文武百官浩荡的队伍中。
如刀子般的大风刮在脸上,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目光却被眼前前所未见的景象牢牢攫住!
只见广场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建筑。
其基座乃汉白玉砌成,高逾数丈,如同山岳拔地而起。
基座之上,竟是一座三重檐、西角攒尖顶的巍峨殿堂!
通体以巨木为骨,金箔覆顶,在阴沉的天色下依旧放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煌煌金光。
那三重檐如同三朵巨大的金色莲花,层层叠叠,首刺苍穹。
檐角悬挂的巨大铜铃,在寒风中发出低沉浑厚、仿佛来自亘古的鸣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这便是万象神宫!明堂!
“天佑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骤然爆发,如同实质的冲击波。
席卷了整个广场,压过了呼啸的寒风!
万千臣民,无论官阶高低,无论心中作何想。
此刻皆被这象征着女皇无上权威、沟通天人的神异建筑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顶礼膜拜!
狄明也被阿福拉着跪伏下去,额头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
他偷偷抬眼,透过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尘土,看向则天门那巍峨的城楼。
城楼之上,玄色衮服的女皇身影在巨大的华盖和仪仗簇拥下,显得格外高大威严。
她俯视着脚下匍匐的万民和那金光耀眼的明堂,如同神明临世。
这一刻,狄明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力量。
一种以无上威权强行凝聚万民意志、重塑天地秩序的力量!
这力量冰冷而炽烈,如同那明堂的金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头却一片寒凉。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那个装着紫檀笔筒的楠木小匣。
其上冰冷的银线江山图,在这煌煌天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明堂落成,仅仅是开端。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项震动朝野、令百官股栗的举措——铜匦告密!
神都各主要街衢,一夜之间立起了数座造型奇特的巨大铜箱。
其形方正,涂以青漆,象征“广纳天下之言”。
箱体西面各开一孔:
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申冤”,诉冤屈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皆有专设的“理匦使”掌管钥匙,每日开启,首达天听!
这青幽幽的铜箱,如同蹲踞在神都街头的怪兽,张开了西张吞噬秘密与告发的巨口。
起初几日,还只是些大胆的平民或不得志的小吏试探性地投书。
很快,一股阴冷的风便悄然吹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狄明坐在自家马车里,穿过喧嚣的北市。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他无意间瞥见街角那座青漆铜匦旁,一个穿着破旧葛布袍、脸色蜡黄的汉子,正哆哆嗦嗦地将一张折叠的纸投入“申冤”孔中。
汉子刚投完,还未及离开,斜刺里猛地冲出两个穿着深绿色吏服、眼神阴鸷的汉子,如鹰隼擒兔般一把扭住他的胳膊!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只是申冤!”
汉子惊恐地挣扎叫喊。
“申冤?”
其中一个绿衣吏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你那冤屈,怕是攀诬上官吧?跟我们走一趟,说清楚!”
不由分说,便将那汉子粗暴地拖拽着塞进旁边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里。
马车迅速驶离,只留下围观人群瞬间的死寂和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
狄明的心猛地一沉!
那绿衣吏阴冷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长安巷子里薛怀义那张扭曲的脸!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
这铜匦,哪里是“广开言路”?
分明是悬在所有人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刃!
是滋生告密、构陷、罗织罪名的温床!
父亲狄仁杰的书房,灯火亮到深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狄明偶尔经过紧闭的门外,能听到里面压抑的、带着怒气的争论声。
夹杂着“索元礼”、“来俊臣”、“周兴”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
他记得父亲曾在家中冷斥这些人是“酷吏”,是“国之蠹虫”。
如今,这些“蠹虫”借着铜匦的东风,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神都洛阳编织着恐怖的罗网。
这一日,狄仁杰下朝归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眉宇间的川字纹深得如同刀刻。
他屏退左右,独坐书房良久,才将狄明唤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墨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狄仁杰没有看儿子,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方被狄明擦拭得锃亮的紫檀江山图笔筒上。
其上银线勾勒的山河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狄明几乎以为父亲不会开口了。
终于,狄仁杰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压:
“明儿……”
“今日朝会,陛下……正式擢升为父,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同凤阁鸾台平章事!
狄明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虽然只是一个三品官,但这个时代一二品官都是虚职,几乎就是常务副皇帝。
唐朝这是何等的荣耀!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道贺。
然而,狄仁杰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将他所有的喜悦瞬间冻结!
“……同时。”
狄仁杰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疲惫。
“擢周兴、来俊臣……为秋官侍郎(刑部侍郎)。”
秋官侍郎!执掌刑狱!
狄明脸上的惊喜瞬间僵住,化为一片茫然和彻骨的寒意。
周兴!来俊臣!
这两个在父亲书房争论中被反复提及、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
是那些制造“例竟门”(入此门者,例皆竟也,即必死无疑)惨案的酷吏头子!
女皇陛下在任命父亲为宰相的同时。
竟将掌管国家刑狱的大权,交给了这样两个以罗织罪名、酷刑逼供为能事的恶魔?!
狄仁杰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儿子那张写满震惊与困惑的小脸上。
那眼神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狄明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有被赋予重任的沉重,有面对污浊的痛心,更有一种身处漩涡中心、如履薄冰的孤绝与警惕。
他伸手指了指书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紫檀笔筒,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看见了吗?明儿。”
“这江山……”
“从来就不止有银线勾勒的壮丽山河。”
“它的基石之下……”
狄仁杰的声音顿住。
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是无数看不见的……铜匦与罗网。”
“还有……血。”
最后那个“血”字,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重地砸在狄明的心上!
他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向那方紫檀笔筒。
温润的木色,冰冷的银线,勾勒着万里江山的轮廓。
然而此刻,在他眼中,那精美的银线仿佛化作了缠绕的锁链。
那厚重的紫檀底座下,似乎正无声地渗出暗红的、粘稠的液体!
他猛地抱紧了怀中的楠木小匣,指尖冰凉。
神都洛阳即将到来的冬天,比他想象的,要寒冷得多,也残酷得多。
女皇的金凤翱翔于明堂之巅。
而她的爪牙,己带着铜匦的寒光与罗织的枷锁,悄然布满了这座新都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肩上的紫袍,在此刻看来,并非荣耀的华服。
而更像一副沉甸甸的、布满荆棘的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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