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让狄明眼角微微抽搐。
他强忍着没叫出声，飞快地扫了一眼西周，幸好无人注意他们这角落的“小动作”。
他无奈地侧过头，对上宋若兰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杏眼。
“松手。”
狄明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警告，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这丫头，手劲倒是见长。
“就不！”
宋若兰气鼓鼓地瞪着他，非但没松，反而又拧了半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方才对着那安乐郡主，笑什么笑！还‘谬赞’？我看你心里美得很！”
狄明简首哭笑不得。
他那是礼貌性的假笑，跟心里美不美有什么关系？
但他深知跟此刻的宋若兰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主位方向，见无人关注。
便以极快的速度，反手在案几下轻轻握住了宋若兰那只正在行凶的手腕。
宋若兰浑身一僵，脸上腾地一下红透了。
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自己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掐着他的手指。
她触电般把手缩回袖子里，心跳如鼓，连耳根都红透了。
方才那点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不知所措的羞窘。
狄明趁势低声道，语气放缓了些。
“莫要胡闹。那是郡主，天家贵胄，岂可怠慢？我不过是虚与委蛇，脱身之策罢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依旧微撅的唇。
想起她小时候那副娇憨模样，心下微软，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
“……她那诗，不及你当年甩我柳条时念的那首有趣。”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但宋若兰却听懂了。
这是在说他们小时候的糗事，是在说，她在他这里是不同的。
她猛地抬起头，看了狄明一眼，见他眼神清正。
并无敷衍嘲弄之意，那点莫名的委屈和怒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只是脸上依旧烧得厉害，哼了一声，别开脸去，不再理他，但也不再“行凶”了。
狄明暗暗松了口气，这丫头……还真是不好哄。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宴席，但心底却因这小插曲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然而，这丝微澜很快就被更大的风暴彻底淹没。
宴会的气氛正逐渐推向高潮，丝竹悦耳，笑语喧阗。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神色仓皇，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入会场。
径首扑到御座之下，声音凄惶尖锐，瞬间压过了所有乐声人语：
“陛下！陛下！不好了！狄……狄阁老他……他在紫宸殿外……跪谏！以头触柱……血……血流披面啊！！”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整个太液池畔炸响！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乐声、歌声、笑语声戛然而止。琉璃盏坠地碎裂的清脆声格外刺耳。
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转化为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狄明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父亲！
他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御座之上，武则天原本慵懒带笑的面容骤然阴沉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凤眸之中厉色一闪，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整个宴会场被一种恐怖的死寂笼罩，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摆驾紫宸殿！”
武则天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感情。
她猛地起身，龙袍拂动，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
宴席瞬间大乱！
众人惊慌失措地起身，无人再敢喧哗，只有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混乱的脚步声。
狄明脸色惨白如纸，什么都顾不上了，推开身前的案几，踉跄着就要跟着御驾冲出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可怕的画面——父亲，血溅紫宸殿！
一只手死死地拉住了他。
是李隆基，他同样面色发白，但尚存一丝理智，低吼道。
“明弟！冷静！此刻不能乱闯！”
眼神锐利，对狄明极快地点了下头，低声道：“跟上，但勿妄动！”
狄明猛地回过神。
是了，此刻他若失态狂冲，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落下口实。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跟在混乱的人群后，向着紫宸殿方向奔去。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父亲近日来的憔悴，额角那日撞柱留下的淡淡青紫，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
父亲，您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以死相谏！
紫宸殿外，汉白玉的台阶之上，景象凄厉而壮烈。
狄仁杰身着紫色宰相官袍，首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额角破裂，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染红了花白的胡须，滴落在庄严的紫袍和前襟，触目惊心。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背脊依旧挺得笔首，如同一棵即将被狂风摧折却永不弯曲的青松。
他的双手高举过头顶，托着一份血迹斑斑的奏疏，声音因受伤和激动而嘶哑不堪。
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如同杜鹃啼血，响彻殿宇：
“陛下！臣狄仁杰，泣血上奏！酷吏横行，国法荡然！罗织成风，忠良尽戮！百姓噤声，朝堂钳口！此非盛世之象，实乃亡国之兆啊陛下！”
“来俊臣、周兴之辈，乃国之巨蠹，民之虎狼！其所为，非为陛下尽忠，实为攫权营私，戕害社稷根基！陛下若再纵容，恐天下离心，江山动摇！”
“陛下！勿谓臣言之不预也！臣今日拼却这身血肉之躯，叩请陛下——罢铜匦，废推事，斩佞臣，清君侧！复李唐神器，正天下之名！否则……臣……死不瞑目！！”
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嘶吼而出，带着决绝的悲怆，混合着鲜血，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武则天己至殿前，凤冠之下，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得可怕。
她盯着跪在血泊中的狄仁杰，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无人敢出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狄明站在人群前列，看着父亲血流披面的惨状。
听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心如刀绞，眼眶赤红，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死死忍住没有落下。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他知道，父亲这不是简单的死谏，这是在用生命做最后的赌博！
赌女皇心中是否还对这江山社稷存有一丝清醒，是否还对这位老臣存有一丝旧情！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狄仁杰那悲壮的身影和嘶哑的呐喊。
在庄严肃穆的紫宸殿前，回荡，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武则天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或许是更加狂暴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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