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雨像一层薄薄的纱，把天与地都揉得模糊不清。
雨幕里，几辆马车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溅起一束束凌乱的水花。
马车停在玫瑰庄园的门口，跳下一个身着蓝呢官袍、胸佩双龙补子的中年男子——钦差大臣，姓许，名子恭，出自军机处，奉旨“问察江南工商之乱”。
与此同时，法租界巡捕房也派人上门，态度客气，手续齐全，要求“例行检查”联盟几家成员工厂的安全与税务。
雨还在下，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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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厅。
许子恭坐在主位，抚着茶盏，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李存义。
"李少保，名望甚隆。"他开口不紧不慢，声音里带着军机大臣特有的沉稳，"江南日化联盟，开了风气之先。只是...风大了，连皇家的屋檐都会晃。"
李存义拱手："大人谬赞。小民不过谋一口饭吃。联盟之设，不过是避强扶弱，教人抱团取暖。"
许子恭淡淡一笑："好一个抱团取暖。抱团若是抱得太紧，旁人可就喘不过气了。"
他放下茶盏，首视李存义："朝廷里，有人以'民间结社'为名，上书言你们扰乱市面，聚众抗攘，甚至有同情新学之嫌。"
苏映雪在旁，正要辩驳，被李存义用眼神止住。
"大人。"李存义语气平和，"江南联盟，一无旗号，二无兵器，三无祠堂，所聚之人皆为工商小贩，所谈之事皆为斤两货价。若说有罪，也只怕是赚得钱多了一点，惹人眼红。"
许子恭笑意不增不减："嘴上功夫，倒也了得。"
他把手指搭在桌面，轻轻敲了一下："朝廷之虑不在你一人，乃在风向。你们若是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老夫一刀斩了，天下皆欢。可若你们名声在外，民心所向，老夫举刀，也觉沉。"
他顿了顿，低声道："懂不懂？"
李存义平静点头："懂。"
许子恭把一纸文书推过来："法租界巡捕房要查，兵部也要看。你们配合，别惹麻烦。还有，朝廷要一个姿态——你们自检，主动停产三日。"
屋内一静。
苏映雪忍不住开口："大人！停产三日，订单要砸掉的！"
许子恭瞥她一眼，语气仍旧平缓："姑娘，江南不缺肥皂，但朝廷只此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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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钦差厅，雨还在下。
马车里，苏映雪气得首跺脚："这人分明是受人指使！什么自检停产，分明就是给外滩俱乐部让路！"
李存义没有说话，指尖敲着马车窗框，节奏沉稳。
良久，他开口："停产三日，给。"
苏映雪惊住："你疯了？"
"给他三日，收三月。"李存义转头，眼底有风暴在酝酿，"换个说法——这三日，我们要把所有厂区的安全联锁、质控流程、溯源系统，全部升级到'军工级'。"
"军工级？"
"对。"他一字一顿，"让他今天这纸停产令，三天后，变成我们向社会宣布的'行业标准白皮书'。"
英格丽的眼睛亮了："我懂了！我们把'停产'叙述成'升级'，把'检查'叙述成'公开课'，把'限制'叙述成'标准化'。"
"对手借权力打我们，我们借权力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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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像一台精密的钟表被拧满了发条。
第一天，所有厂区封闭维护，外面挂出大横幅：
"江南联盟·全线升级工程（一期）。"
厂内，德籍工程师团队与江南匠人们混编作业。锅炉加装双重联锁，蒸汽管路加设泄压阀，传送带设立急停绳，化学品仓库画上清晰红线，门禁系统、留样制度、批次追踪、责任追溯...每一项都落在纸上，也落在墙上。
第二天，巡捕房来了三拨人，拿着登记表，做例行问话。被问的人从容不迫：
"你们的蒸汽压力报警设定是多少？"
"0.8兆帕，双阈值。"
"留样多久？"
"六个月，冷藏。"
"批次追踪如何做？"
"每箱外贴二维码——哦，抱歉，是编号牌——和账簿双记。"
问话的人面面相觑：这哪像肥皂作坊，分明是海军工厂。
第三天，书院礼堂再度开放。一份厚达百页的《江南联盟安全与质量白皮书（试行）》摆在记者席上，纸张泛着微微的蜡光。
白皮书第一行写着：
"在风雨之中，稳住前行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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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俱乐部，密室里安静得可怕。
威廉姆斯望着送来的白皮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
"他们把停产做成了公关盛典。"他咬牙，"我们每推进一步，他们就借势上一个台阶。"
维克多合上文件，眼神终于浮出一丝凝重："这小子，真是难缠。"
他缓缓道："凡是能把危机变成制度的人，最后都很难被打倒。"
威廉姆斯急躁："我们继续压！让更多的厂出事故、让更多的钱庄抽贷、让更多的...'"
"住口。"维克多第一次厉声，"再往下压，就是反人类了。帝国也要脸。"
他站起身，拄着文明杖在地毯上点了点，声音低沉："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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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刀，是换到朝堂。
第西天清晨，京城电报抵沪。
"奉旨：江南工商聚众扰序，致市面风声鹤唳。钦差暂行安抚，责令联盟停产自检，三日己满。今准其复工，然须加设'巡检之所'，每月稽核一次。"
许子恭拿着这道圣旨，亲自登门宣布复工。
宣布完，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要了杯热茶，在会客厅坐下。
"李少保，老夫不与你拐弯抹角了。"他放慢语速，"朝中有人要你的命，也有人护你。你要活，不是靠嘴，也不是靠刀，是靠把事情做成'对朝廷有利'。"
他指了指那本白皮书："这个，就是对朝廷有利。"
李存义沉默片刻，起身作揖："谢大人明示。"
许子恭喝尽那杯茶，轻轻放下，起身告辞。
门口的雨己经停了，屋檐上滴答滴答落下最后几颗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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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玫瑰庄园的灯仍然亮着。
苏映雪趴在桌上，揉着酸痛的手腕，笑嘻嘻地问："大老板，三天换三年，值不值？"
"值。"李存义笑，"而且不止三年。"
"哦？"
"这本白皮书，明天送进工部衙门，后天送去通商口岸的洋人会馆。两边都要知道一点：我们不是不守规矩的人，我们是把规矩写出来的人。"
苏映雪认真看他，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你今天跟我说话的样子，像极了..."
"像谁？"
"像那个传说里，坐在船头，盯着风暴的人。"
李存义愣了愣，笑出声来："那我可得问问船尾的掌舵手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淋雨。"
"愿意。"她小声道。
窗外，雨后初晴，一弯月亮挂在梧桐的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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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滩俱乐部，维克多对着夜色，低声说：
"既然正面打不动他，那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文明杖在地毯上轻轻一点。
所有人都懂了：
刀，要伸进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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