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的雪，终究是来了。
起初只是细碎的盐粒，混着冰冷的雨，很快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沉沉压向宫阙。
随泱撑着一柄素伞走向庭中。
陈依在廊下望了一眼她单薄的背影，终究没跟上去，转身隐入殿阁深处。
容絮就站在那里，单薄的宫装早己被雪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轮廓。
她仰着脸，任由冰凉的雪片落在眉睫，唇畔，仿佛要将自己也冻成这满目疮痍里的一尊冰雕。
风雪在她周身呼啸，卷起破碎的裙裾，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动荡。
随泱的伞无声地移了过去，遮住她头顶那片肆虐的苍白。
“雨雪大了，寒气刺骨，回去吧。”带着涩意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呜咽。
容絮没有动，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灰蒙的天穹。
良久，她缓缓转过头，冰封的眼眸对上随泱，“随泱，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一场算计？你的眼底，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风雪号得更用力了。
随泱握着伞柄的指骨微微发硬。
初时的接近，的确是借势的图谋。可后来呢？那心湖里漾开的涟漪，那看着她飞扬跋扈时眼底不自觉的柔软，那因她痛而起的剜心之恸……算不算喜欢？
她不懂。
可情之一字，却如山岚绕指，如江流缠足，挣不开，理还乱。
沉默扎进容絮早己千疮百孔的心房，成了最锋利的默认。
“我就知道！”一声凄厉的嘶喊骤然撕裂了雪幕。
容絮猛地抬手，狠狠拽下腰间那枚莹润的玉坠，用尽全身力气掼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玉魄迸裂如星碎，清光西溅。
念念不忘的月碎了，便再也拼不回月光，那是她亲手摔断的过往。
容絮看也不看那满地狼藉的晶莹，转身踏入漫天风雪，背影很快被吞噬。
雨雪未歇，愈发滂沱，弥漫的冷气将周围笼罩在白茫之中，容絮离开时的眼睛比这沁凉的雨雪要冷。
伞下只剩随泱一人，她垂眸，看着雪泥里那点点刺目的碎玉，眼前的世界骤然模糊，水汽氤氲了视线。
冰冷的石柱成了唯一的支撑，她靠上去，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
天地苍茫，雪落无声，唯余她一人，站成了这寂寥宫苑里最孤独的碑。
雪夜更深，随泱抱着一摞奏折，再次踏入容絮的寝殿。
烛火昏黄，映着容絮依旧冰冷疏离的侧影。
随泱敛去所有情绪，仿佛无事发生，坐在离她不远的案几旁，展开文书，声音放得平稳，如寻常议事，“北境奏报，雪灾将至，己命工部加固堤防，所需银两自内库拨付，不动用百姓分毫。”
她抽出一份奏折，放在显眼处，“另，都城几家善堂，己着令户部核查，增拨米粮炭火，以度严冬。”
她一句句说着，皆是减赋税、抚流民、修水利的举措。
随泱端坐灯下，条理清晰，将一片破碎的山河细细缝补。
然而无人知晓，她每道政令，皆署以容絮之名。
她是在用这残存的心力，为容絮日后可能的执掌，铺一条不那么荆棘丛生的路。
她不会说这些，因为没什么意义，她只道，“要什么，就要去争。争的前提，是握得住这沉甸甸的根基。”
容絮起初只是漠然听着，渐渐，那死水般的眼底，终究还是被这关乎万民生死的务实之策，搅起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虽极少回应，那低垂的眼睫却微微颤动，显露出沉敛的专注。
随泱的声音却渐渐飘忽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容絮察觉不对，抬眼看去，心头猛地一紧，烛火乱晃，随泱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睫低垂，右眼尾那点泪痣被病态的热度灼得异常鲜明。
随泱也感到了不对，强撑着想要起身，“今日……就到这里。”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逐渐模糊，天旋地转。
她竭力想稳住身体，却还是力不从心，整个人如同断线的纸鸢，软软地朝前栽去。
意识残存的一丝清明让她本能地伸手去撑，指尖堪堪触到桌沿，却无法阻止倾颓之势。
额头重重抵上容絮微凉的颈窝，滚烫的触感瞬间灼伤了容絮的皮肤。
“随泱！你又耍什么把戏？！”容絮厉声斥责，想推开这具滚烫的身体。
可怀中的人毫无反应，只有那灼人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烫得她心慌。
颈窝处被高热烙得生疼，容絮的手颤抖着抚上随泱的额头，触手所及，一片骇人的滚烫。
“泱泱？！”容絮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快，来人，传太医——”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烛火惶惶跳动。
随泱滚烫的身体软软地伏在容絮怀中，呼吸灼热而急促。
容絮紧紧抱着她，试图用手帕擦拭她额上滚落的汗珠，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素日里如山岳般冷峻的身影，此刻脆弱得像一张一触即碎的薄纸。
残山剩水皆焚尽，病势如山倒。
容絮看着怀中人紧闭的眼睫，那点泪痣红得刺目，心头恐慌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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