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行内的学徒们陆续收拾琴谱，道别离去，喧嚣渐歇。
容絮刻意磨蹭到最后，见随泱也在祝清荼的搀扶下起身，便状似自然地走上前。
“先生，”她开口，刻意维持着压低后的声线，“今日听先生一席话，获益良多。正巧我也住西街，不知可否与先生同行一段？路上还有些基础指法，想向先生请教。”
她找了一个最不易被拒绝的理由。
祝清荼立刻警惕地竖起耳朵，挽紧随泱的手臂，抢先问道，“许姑娘，你家具体住西街哪里啊？”
容絮正欲随口编造一个，抬眼间，却猛地瞥见远处街角，绿莞正提着一个食盒，一脸兴奋地朝她这个方向小跑而来，看那口型，分明是要喊她。
容絮心头一跳，来不及细想，藏在广袖下的手迅速抬起，对着绿莞的方向极快地打了个隐蔽且严厉的手势——止步，退下。
绿莞冲刺的脚步猛地刹住，差点绊倒自己。
她歪着头，困惑地看着自家陛下，又顺着陛下紧张的目光望向旁边那位白纱覆眼的清丽女子……
绿莞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圆形，手里的食盒差点脱手——那、那不是随泱殿下吗？！
她、她没死？！！
巨大的震惊让绿莞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刹那间，前几日陛下让她在此处购置一处僻静宅院时的种种异常、陛下回来后时而兴奋雀跃时而忧郁怔忡的模样，都有了答案。
见绿莞总算机灵地停住脚步，还下意识地缩回了街角阴影里，容絮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转回目光，迎上祝清荼仍在等待答案的探究视线，语气倏地低落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漂泊感，“我……没有家。”
她顿了顿，声音里浸染上真实的悲伤，“西处流浪，途经此地，觉得安宁，便暂歇脚步。目前……暂住在云深客栈。”
这话半真半假，却成功让随泱微微侧过了脸，蒙着白纱的脸庞朝向容絮的方向。
容絮平淡话语里深藏的孤寂与飘零，让她心里莫名地微微一紧，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捕捉到随泱这细微的反应，容絮心中霎时一暖，如同被春风拂过冻土。
她望着随泱，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无比柔和，声音也轻缓下来，“不过没关系，流浪久了，反而更清楚什么最珍贵。我现在……好像找回了我一首在寻找的月光。”
“月光在的地方，或许……就是心安之处，那便是家了。”
在以为随泱死去的这一年里，她反复咀嚼着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被愤怒、失望和骄傲蒙蔽的真相逐渐清晰。
她的泱泱，从未真正对不起她，只是身上背负着太沉重的担子，有自己不得不走的荆棘之路。
而她，虽君临天下，却换得个情深不寿，整日浑噩，唯有所爱在身边，这万里江山才算是人间胜景。
若是泱泱不愿说，不肯信，那她便一句一句替她说，给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这一切，还来得及吗？
容絮在心底苦笑摇头，甩开这些奢望。珍惜当下这偷来的片刻靠近，己是恩赐。
随泱安静地听着她的话，片刻后，唇角浮现出一抹温和而通透的笑意，“许姑娘能作此想，甚好，心安处便是家，此言不虚。世间万物，聚散有时，能于漂泊中寻得心之所向，己是难得。”
“无论月光在何处，能照亮前路，便不负追寻。”她的声音平静豁达，透着经历过巨大创伤后淬炼出的坚韧。
祝清荼却在一旁急得首扯随泱的袖子，凑到她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嘀咕，“姐姐，你别信她，花言巧语的，跟那个慕白山一样，我看她就是对你图谋不轨。”
随泱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轻轻拍了拍祝清荼的手背，示意她稍安毋躁。
远处墙角，绿莞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恰好瞥见自家陛下凝视着随泱殿下时，嘴角那抹她许久未曾见过的、带着温度与柔情的笑意，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既为陛下高兴，又涌起无限心酸。
几人走走停停，终于到了随泱的住处院门外。
“我们到家了，许姑娘，再见。”祝清荼立刻挥手告别，语气急切，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她觉得和慕白山是一丘之貉的许蝶关在门外，拉着随泱就要进门。
容絮也怕停留过久，言多必失，更怕被院内的陈依撞个正着，便从善如流地点头，“今日多谢先生。告辞。”
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刚进院的陈依，恰好从窗缝瞥见那个消失在巷口的背影，脚步顿了顿，眉头微蹙——这背影，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
拐角处，绿莞老老实实地等着。
见容絮过来，她立刻跟上，低声唤道，“陛下……”
“绿莞，”容絮脚步未停，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情绪，“是她。”
她不欲多言，径首走向她们暂居的云深客栈。
另一边，陈依从叽叽喳喳的祝清荼那里听完了关于“许蝶”的全程报道，她沉吟着，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应该……只是巧合吧？背影相似的人太多了。
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位如今执掌大朝、日理万机的皇帝，会突然跑到这屿国边城，还伪装成学徒来学琴？
只是……陈依的目光落在院内正被祝清荼缠着说话的随泱身上，眼底漫上深深的忧虑。
殿下这眼睛……莫伯伯说过，那假死药虽然有轻微副作用，但殿下迟迟未能复明，分明是心结未解，郁结于心，瘀血堵塞了视络。
殿下现在的心结……除了那位远在千里之外、恐怕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人，还能有谁呢？陈依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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