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炼狱的低语
“涅槃号”拖着伤痕累累的躯壳，在死寂的虚空中滑向那颗散发着不祥柔光的蓝色星球。船舱内，压抑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混合着消毒水、酸蚀金属和隐约血腥的味道，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维修机器人在船体内部和外部艰难地工作着，焊接枪的弧光在走廊深处明灭，发出滋滋的噪音，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医疗舱，是这沉重心脏的核心。
沧源浸泡在深度细胞修复舱淡蓝色的液体中，只露出头部。修复液包裹着他遍布灼伤、腐蚀和骨裂伤痕的身躯，生命监护仪的光屏上，代表生命体征的线条虽然平稳，却异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面罩上凝成薄雾，又迅速消散。他沉睡着，巨大的身躯在修复液中显得异样脆弱，像一座被深海埋葬的、伤痕累累的青铜雕像。那个被清理过、却依旧带着刺眼幽绿污痕和变形轮廓的帆布猫咪挂件，被固定在修复舱外一个小小的观察窗前，像一座沉默的墓碑，无声地凝视着舱内的一切。
新宇几乎在医疗舱门口扎了根。他换下了那身破败的防护服，穿着简单的工装，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但里面之前的恐惧和崩溃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取代。他蜷缩在门外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特种作战野外紧急医疗手册》，旁边还放着几支不同颜色的记号笔。他看得极其吃力，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手指在那些艰涩的医学术语和解剖图上笨拙地划过，时不时在某个段落旁用力画上一个问号或感叹号。他不再哭泣，但那份沉重的愧疚和赎罪的决心，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
伊宁依旧抱着她那台外壳带着凹痕的“饕餮之眼”，但不再蜷缩在角落。她坐在离新宇不远的地板上，双腿蜷起，下巴搁在膝盖上。巨大的耳机挂在脖子上，里面依旧没有音乐。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修复舱内沧源沉睡的脸上，偶尔会转向旁边仪器上复杂跳动的生理数据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仪器外壳上一处的金属片，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困惑，仿佛在试图解析生命本身这个最复杂的方程。
袁墨没有待在医疗舱附近。他换上了一身新的、但同样价格不菲的休闲装，在飞船狭窄的健身区域，沉默而机械地做着引体向上。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每一次拉起、落下，受伤肩膀处的敷料下都隐隐透出血色，绷带被汗水浸湿。他咬着牙，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金属舱顶，抛接金属球的动作被这近乎自虐的力量训练取代。极限运动带来的刺激早己消散，只剩下一种无处发泄的沉闷和压在心底的、对自身力量的怀疑。沧源的倒下，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引以为傲的“速度”在真正的毁灭力量面前的无力。
舰桥。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李勋手指敲击光屏发出的细微嗒嗒声。
主屏幕上，“湛蓝炼狱”占据了绝大部分视野。它并非一颗死寂的星球，大气层呈现出一种诡异、粘稠的、如同液态蓝宝石般的质感，缓缓地流动、旋转，内部隐约可见巨大的、如同风暴眼般的漩涡结构。探测器传回的初步光谱分析数据在屏幕一侧疯狂滚动：氧气浓度高得令人窒息（78%），但其中混杂着大量高活性游离氧原子和未知的强氧化性离子（标记为OX-7）。任何暴露其中的金属，都将面临被急速锈蚀、粉化的命运。
“船体修复进度：67%。”李勋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外层装甲临时补强完成，但无法根本解决氧化问题。A-7区结构强度恢复至62%，依然脆弱。主引擎出力下降问题…找到了，冷却回路三号支管被酸液蚀穿，修复需要…至少12小时，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他调出“湛蓝炼狱”的轨道模型，一个刺眼的红色时间轴标记在上面跳动，“根据大气腐蚀模型推算，我们进入其大气层后，外层装甲将在2小时17分后开始大面积失效，核心船体结构暴露时间超过3小时…崩解风险超过90%。”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苏棠，眼神锐利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和一丝近乎绝望的沉重：“更糟的是…那个‘活体阴影’。”他手指一点，主屏幕切换。画面来自数十年前唯一成功进入“湛蓝炼狱”大气层、却在数分钟后失联的探测器“先驱者-7”传回的最后几帧模糊影像。
影像极其不稳定，布满雪花点。下方是翻涌着墨蓝色泡沫的液态海洋，上方是流动的蓝色天幕。就在这海天之间，一片巨大的、形态难以名状的“阴影”正在蠕动。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一团粘稠的、不断拉伸收缩的墨汁，边缘模糊不清，似乎在不断吸收和吞噬着周围的光线乃至探测器发出的微弱扫描信号。当它掠过一片漂浮在海面上的金属探测器残骸时，那残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表面如同经历了千百年风化般急速变得灰败、疏松，然后在几秒内无声地崩解、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只留下一个不断闪烁的“信号丢失”警告。
“能量吞噬特性…物质崩解…”李勋的声音低沉下去，“探测器最后捕捉到的微弱生物信号…指向它。这鬼东西…可能是某种依靠吞噬能量和物质存活的…液态生命体？或者…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物理现象？唯一确定的是，它对我们而言，是绝对的死亡。”
舰桥内一片死寂。连仪器的嗡鸣声似乎都消失了。强氧化大气让飞船变成脆弱的纸船，“活体阴影”则如同潜伏在纸船下方的、无形的食人鲨。双重绝境！
苏棠站在观测窗前，身影在“湛蓝炼狱”那幽蓝光芒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异常坚定。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合成玻璃，目光穿透那片流动的蓝色炼狱，仿佛在搜寻着渺茫的生机。父亲在实验室里反复验证数据的严谨，母亲讲述人类如何在绝境中发现希望的故事时的语调，在她脑海中回响。
“目标区域锁定没有？”苏棠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依旧冰冷平静，听不出情绪波动。
李勋愣了一下，迅速切换屏幕：“有。‘先驱者-7’失联前，在‘墨海’（我们对那片液态区域的命名）边缘，扫描到一个极其强烈的、纯净的液态水信号源！能量特征…与‘源初物质’核心——‘生命之泉’的理论模型高度吻合！误差率低于3%！”一个刺目的绿色光点标记在翻涌的墨蓝色海洋边缘亮起，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却矗立在死亡阴影的腹地。
希望！致命的希望！
“路径？”苏棠追问。
“最…最‘安全’的路径…”李勋苦笑一声，在星图上画出一条极其曲折、贴着大气层边缘的虚线，最终指向那个绿色光点，“需要穿过三个强氧化湍流区，避开两个己知的巨型‘阴影’活动漩涡…全程暴露时间…估算为2小时55分钟。”他报出的时间，无限逼近船体崩解的极限！
苏棠沉默了。她看着那个代表生机的绿色光点，又看看代表船体崩解极限的红色时间轴，最后目光落在探测器最后传回的那片蠕动的、吞噬一切的“活体阴影”画面上。冰冷的光在她漆黑的瞳孔里流转，如同幽蓝的火焰在冰层下燃烧。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压在她的肩头。沧源生死未卜，飞船濒临崩溃，队员士气低落，前方是吞噬一切的炼狱…而地球的呼吸，正在等待这剂可能存在的“生命之泉”。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舰桥内的空气仿佛要凝结成冰。
“准备投放‘哨兵’探测器。”苏棠终于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三个。分别投放在目标点附近、强氧化湍流区边缘、以及…一个‘阴影’漩涡外围。我要最新的、最详细的实时数据！大气成分、氧化速率、湍流强度、阴影活动规律、能量波动…一切！”
“船长！探测器在这种环境里撑不过十分钟！完全是浪费！”李勋忍不住提醒。
“执行命令。”苏棠的目光扫过他，不容置疑，“我们需要眼睛。哪怕只有十分钟的眼睛。”她转向操作台，“青鸾，计算最佳投放轨道和时机。李勋，你负责操控投放和接收数据。袁墨，去武器库，检查所有非金属武器状态，特别是伊宁之前改造的那几把高周波切割刃。新宇，”她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舱壁，落在医疗舱外那个埋头苦读的身影上，“…继续学习。”
她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像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强行推动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向着那片幽蓝的死亡炼狱进发。
“涅槃号”庞大的船体在轨道上微微调整姿态，腹部舱门打开。三个流线型的、覆盖着特殊耐氧化陶瓷涂层的“哨兵”探测器，如同投向深渊的眼瞳，被依次弹射而出，拖着微弱的尾焰，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粘稠、流动的、散发着致命蓝光的“湛蓝炼狱”大气层。
舰桥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主屏幕。代表探测器的三个小光点，在模拟大气层的蓝色流体模型中艰难地穿行，旁边的小窗口不断刷新着它们传回的数据流。
“大气OX-7离子浓度：超标！腐蚀速率…预计外部涂层有效时间：9分48秒！”
“湍流区G7：强度超预期！探测器姿态失控！”
“探测器‘哨兵1号’…信号丢失！”
“探测器‘哨兵2号’进入预定区域…扫描到强烈纯水信号！坐标确认！但…检测到巨大能量波动接近！来源…不明！信号…信号剧烈衰减！丢失！！”
“探测器‘哨兵3号’…接近阴影漩涡边缘…扫描…扫描…天啊！那是什么？！”
主屏幕上，“哨兵3号”传回的最后几秒画面，让舰桥内的温度骤降！
不再是模糊的远景。画面清晰度极高！探测器正贴着一片巨大无比的、缓缓旋转的蓝色气旋边缘飞行。突然，气旋中心，那片深邃的墨蓝色“墨海”中，无声无息地升起一道巨大的、纯粹由流动的“阴影”构成的墙壁！它不像固体，更像一团被无形之力约束的、粘稠的、不断翻涌的黑暗！探测器发出的扫描光束照射其上，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吞噬殆尽！没有反射，没有散射！只有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紧接着，那“阴影之墙”的表面，猛地睁开了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冰冷、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之“眼”！那只“眼”仿佛穿透了时空，隔着探测器冰冷的镜头，首勾勾地“看”向了舰桥内的众人！
“警告！超高能级能量反应！探测器结构…崩解中！”青鸾的电子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画面瞬间被剧烈的雪花点淹没，随即彻底黑屏。信号丢失的红色标记疯狂闪烁！
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仪器冰冷的嗡鸣。
李勋脸色惨白，手指僵硬地悬在控制台上。袁墨不知何时来到了舰桥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那片漆黑的屏幕，抛接金属球的动作彻底停止，脸色异常难看。
苏棠依旧站在观测窗前，背对着众人。幽蓝的星球光芒映照着她冰冷的侧脸。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只巨大的、冰冷的“阴影之眼”，仿佛烙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希望的光点就在那片墨海边缘，清晰可见。
而守护着它的，是能吞噬光线、崩解物质、拥有冰冷“视线”的…活体深渊。
“青鸾，”苏棠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计算进入大气层时间。目标点坐标，锁定。”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锁定着那片幽蓝的炼狱。深渊己在前方张开巨口，而“涅槃号”这艘伤痕累累的孤舟，正载着一群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灵魂，义无反顾地驶向那未知的、仿佛被注定的毁灭。那只染血的帆布小猫，在修复舱柔和的蓝光中，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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