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暮春，楚州蓼儿洼的芦苇正抽出新绿，嫩茎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极了李逵第一次上梁山时，攥着双斧的手。此刻他蹲在湖边，手里的板斧被湖水泡得发亮，倒映在水面的影子歪歪扭扭——那是双没了戾气的斧影。远处的官船还泊在渡口，船帆上"宋"字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在催他上路。
斧影里的赤子心
李逵在梁山一百单八将里，像团没头的野火。他原是沂水县的屠户，因打死了人逃到江州，又因劫法场跟着宋江上了梁山，两把板斧抡起来不分官兵百姓，"黑旋风"的绰号能让小儿止啼，排座次时被定为"天杀星"。这"杀"字里裹着的，却是颗从未被污染的赤子心——宋江说东，他绝不往西；弟兄们受辱，他第一个挥斧拼命。
弟兄们常说："李逵的斧子，比他的脑子快。"他不懂什么权谋，只认一个"义"字。当年宋江浔阳楼题反诗，是他第一个扛着斧冲进法场，劈翻刽子手时吼的那句"俺家哥哥是好人"，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掷地有声。征方腊时，他见不得百姓受苦，纵斧砍翻烧杀民房的敌兵，自己却因滥杀被宋江呵斥，蹲在帐外哭了半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攻破清溪洞后，李逵的双斧第一次沾了犹豫。当他看见方腊的幼子缩在桌下，斧刃己举到半空，却突然想起自己在沂水县的老娘——那年他接娘上梁山，却让娘被老虎吃了，这成了他一辈子的痛。"算了。"他把斧子往地上一扔，转身走出帐外，任凭宋江如何斥责"妇人之仁"，也不肯再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
回师途中，他总爱往林冲、鲁智深的坟前跑，把酒倒在地上，边喝边说："林教头，鲁大哥，俺李逵没文化，不会说好听的，你们在那边缺啥，托梦给俺，俺给你们劈来！"武松在六合寺撞见他时，他正对着鲁智深的墓碑比划斧法，嘴里念叨着："这招'力劈华山'，俺总学不像..."
御酒里的忠与愚
楚州的官衙里，宋江的咳嗽声比窗外的雨声还密。李逵提着两坛老酒来看他，刚进门就被桌上的圣旨晃了眼——那是朝廷赐的御酒，锦盒上的金龙在烛火下闪着冷光。"哥哥，咱不喝这鸟酒！"李逵把坛子往桌上一顿，酒液溅出来，"俺看那高俅没安好心！"
宋江却笑了，笑得咳起来："铁牛，这是朝廷的恩宠。"他打开锦盒，倒了两杯酒，"你陪哥哥喝了这杯，咱弟兄的功过，就都交给后人评说。"李逵看着他苍白的脸，突然觉得那御酒的颜色不对劲，像掺了什么东西。"哥哥，俺替你喝！"他伸手去抢酒杯，却被宋江按住。
"铁牛听话。"宋江的声音很轻，"你性子烈，哥哥走后，怕是没人管得住你。你若闹事，坏的是梁山弟兄的名声，寒的是天下人的心。"李逵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酒杯里，漾起圈圈涟漪："俺不管什么名声！俺只要哥哥活着！"
他想起刚上梁山时，宋江把自己的袍子脱给他穿；想起征辽时，宋江背着发烧的他走了半夜；想起每次他闯祸，宋江再生气，也总会留给他一块肉、一壶酒。"哥哥..."李逵的声音哽咽，"俺听你的。"他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时，带着股说不出的苦涩，像他老娘坟前的苦艾。
酒劲发作得比想象中快。李逵的肚子突然绞痛起来，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双斧从腰间滑落，在青砖上撞出沉闷的响。"哥哥..."他抬头望着宋江，眼里没有恨，只有不解，"这酒...为啥这么苦..."宋江蹲下来，摸着他的头，泪水滴在他脸上："铁牛，委屈你了..."
"不委屈..."李逵笑了，笑得像哭，"能跟哥哥死在一块儿...俺乐意..."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挣扎着抓住宋江的手，"俺死后...要跟哥哥埋在一块儿...俺还做哥哥的小弟...给哥哥...劈柴..."话音未落，他的头就歪倒在宋江怀里，那双总在挥舞的手，终于安静地垂落。
蓼儿洼的黑旋风
安葬李逵时，宋江把他葬在自己的墓旁，两坟相距不过丈许。武松来祭拜时，往李逵坟前放了把新打的板斧——斧刃磨得雪亮，却没开锋。"黑旋风，"武松摸着斧柄，"到了那边，别再乱砍了。"
当地的百姓说，那年后每逢阴雨天，蓼儿洼的芦苇荡里就会传来斧子劈柴的声音，夹杂着粗声粗气的笑，像有人在跟谁说话。有个放牛的孩子说，他见过个黑大汉的影子，在湖边给一个文官模样的人捶背，那文官总爱摸黑大汉的头，像在夸他。
宋江的墓前后来立了块碑，李逵的坟前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把没开锋的板斧插在土里，斧柄上缠满了芦苇。有个从沂水县来的老屠户，认出那是李逵的家传斧子，哭着说："俺这侄儿，一辈子就认个'情'字，到死都没变。"
很多年后，蓼儿洼的芦苇依旧长得茂密，风吹过时，沙沙的声响像极了李逵的笑声。有个书生路过，在李逵的坟前题了首诗："两把板斧闹乾坤，一颗丹心照汗青。蓼儿洼前风停处，犹见黑旋风未平。"
风从沂水县吹来，掠过江州的江面，穿过蓼儿洼的芦苇荡，带着屠户的血腥、酒的醇香、还有那声粗声粗气的"哥哥"，像那个永远长不大的黑旋风，终于在他最敬爱的哥哥身边，找到了永恒的安宁。他的斧子不再劈砍，他的怒火化作了守护，在这片他用性命守护的土地上，做个安安静静的"铁牛"，听风穿过芦苇，像听弟兄们在梁山聚义厅里，喊他一声"黑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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