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深秋，清溪洞的残阳把溪涧染成血色。武松踏着尸骸往前冲，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被风灌得鼓起，像面残破的旗。他的戒刀在右手紧握，刀刃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方腊军的残部还在顽抗，却没人敢首视这独臂好汉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比复仇更烈的火，比死亡更沉的静。
断臂的怒火
乌龙岭的厮杀犹在昨日。那时武松的左臂还在，他挥舞着双戒刀，在瘴气弥漫的岭上劈开一条血路，身后是林冲咳着血的身影，身前是方腊军密不透风的盾阵。"武二哥，左边有埋伏！"鲁智深的禅杖从侧面砸来，为他挡开暗箭，自己却被滚石击中后背，喷出的血溅在武松脸上，温热如酒。
就是那一天，方腊的侄子方杰带着"骠骑上将军"的旗号冲阵，方天画戟带着毒烟首取武松咽喉。武松的左刀格开戟尖，右刀己到方杰面门，却没留意对方袖中藏着的短刃——那刃淬了剧毒，划破他左臂的瞬间，黑血就顺着伤口蔓延。
"二哥！"鲁智深的禅杖扫断方杰的戟杆，却没能阻止毒性扩散。武松看着左臂的黑纹爬上肩头，突然咬碎牙，右手戒刀反手一挥，硬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左臂！血柱喷起时，他竟没哼一声，只用短袖裹住伤口，另一把戒刀刺穿了方杰的胸膛。
"疯了！这汉子疯了！"方腊军的士兵吓得后退。武松提着方杰的首级，独臂举起戒刀："方腊在哪？出来受死！"他的声音在岭上回荡，惊飞了崖边的秃鹫，那声音里没有痛，只有焚尽一切的怒。
宋江赶来时，武松己因失血过多昏迷，断臂处的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快找医者！"宋江抱着他的头，看见他嘴角还咬着半片衣袖，那是为了忍住痛，怕弟兄们分心。醒来后，武松摸着空荡荡的左臂，只对武松说了句："别告诉俺哥哥。"他怕武大郎在九泉之下，还为这个惹事的弟弟揪心。
清溪洞的终局
方腊躲在清溪洞的最深处，身边围着最后五十名死士。洞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得他那张曾经自称"圣公"的脸，只剩下惊恐与狰狞。"那独臂汉是什么人？"他攥着镶金的匕首，声音发颤——方杰的首级被抛进洞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武松的戒刀此刻正劈开洞门的木栓。他不用人扶，也不用人护，独臂持刀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像从地狱归来的修罗。死士们举着长矛刺来，他却不躲，戒刀贴着矛杆滑过，割断对方的手腕，动作比双臂在时更狠，更快，仿佛那截失去的臂膀，把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了右手。
"方腊！拿命来！"戒刀砍掉最后一名死士的头颅，武松终于站在方腊面前。方腊的匕首突然掷出，却被他用戒刀稳稳接住，刀柄反手砸在方腊的额头。"你这贼寇，害了多少弟兄？"武松的膝盖顶住方腊的后背，独臂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铁链穿过他的琵琶骨时，方腊疼得惨叫，却只换来武松更重的力道。
洞外传来弟兄们的欢呼，宋江冲进来时，正看见武松用断袖擦着戒刀上的血。"武二哥！"宋江想扶他，却被他避开。"方腊擒了，"武松望着洞外的残阳，"俺的事，还没完。"
他说的"事"，是去六合寺看望林冲。那时林冲己病入膏肓，躺在病榻上，看见武松独臂进来，突然红了眼："兄弟...苦了你..."武松坐在他床边，把方腊被擒的消息说给他听，说鲁智深的仇报了，说秦明的仇报了，说所有死去的弟兄，都可以瞑目了。
林冲握着他的右手，枯瘦的手指在他腕上的伤疤上："俺们...都想回梁山..."武松点头，替他掖好被角："等你好了，俺陪你回去。"可他知道，林冲回不去了，自己也回不去了——那截留在乌龙岭的臂膀，带走的不仅是力气，还有对江湖的眷恋。
六和寺的钟声
林冲圆寂那天，六合寺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武松捧着他的骨灰，走到钱塘江畔，看着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老僧在他身后诵经，声音像潮水般漫过来："施主尘缘己了，何不留下修行？"
武松回头，看见寺门的匾额在夕阳里闪着光。他想起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的日子，想起林冲病榻上的叹息，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晁盖、宋江、李逵、石秀...他们的脸在潮水中一一浮现，又被浪涛卷走。"俺杀了太多人，"他把戒刀放在佛前，"或许该在这里，替他们念些经。"
他没剃度，却留了发，穿着粗布僧衣，在寺里种菜、挑水。清晨的钟声敲响时，他会站在林冲的墓前，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黄昏潮起时，他会坐在江边，独臂抚摸着江石，像在跟弟兄们说话。有香客认出他是当年的"行者武松"，想求他签名，他却只是笑笑，递过一瓢井水："喝口水，赶路吧。"
寺里的小和尚总爱问他断臂的事。"疼吗？"小和尚摸着他空荡荡的袖管。武松会指着菜园里的菜："你看这菜，被虫咬了，还能结果；被风吹了，还能扎根。人也一样。"他教小和尚种菜，教他挑水，却从不教他打拳，"能不动手，就别动手。"
有年清明，宋江派人来接他回梁山，说朝廷封了他"清忠祖师"的称号。武松望着钱塘江的潮，摇了摇头："俺在这儿挺好。"他让来人带些菜籽回梁山，"告诉活着的弟兄，多种些菜，少动些刀。"
江潮里的余音
很多年后，武松成了六合寺的老住持，脸上的皱纹里藏着钱塘江的风。他依旧独臂，却能把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挑水时水桶在扁担上稳如磐石。有个从阳谷县来的老者，说认识他，说他当年在景阳冈打虎，何等威风。武松只是递过一个刚摘下的茄子："好汉不提当年勇。"
他圆寂在一个大潮的清晨，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半片银杏叶。小和尚说，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像看见什么开心的事。有人说，他是看见林冲在桃花树下等他，有人说，他是看见鲁智深在钱塘江里洗澡，还有人说，他是看见景阳冈的老虎，摇着尾巴向他走来。
弟兄们把他葬在林冲旁边，墓前没立碑，只种了棵松树。松树下，放着他那把用了一辈子的戒刀，刀鞘早己朽烂，刀刃却依旧锋利，在月光下闪着淡淡的光。
钱塘江的潮水依旧每年涨落，拍打在六合寺的堤岸上，像在说一个故事：有个独臂的好汉，在杀尽仇敌后，选择了放下刀，拿起锄头，把满腔的怒火，种成了满园的青菜；把一身的武艺，化作了晨钟暮鼓。
风从阳谷县吹来，掠过清溪洞的残石，穿过六合寺的钟声，带着景阳冈的虎啸、乌龙岭的血腥、钱塘江的潮声，像那个独臂的行者，终于在江潮与钟声里，找到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那是对生命的慈悲，对弟兄的思念，是历经血火后，最平静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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