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秋，杭州六合寺的银杏叶落了满地，金黄的叶片铺在青石板上，像层柔软的毯。林冲坐在寺门的石阶上，手里着那杆跟随他多年的丈八蛇矛，矛尖的寒光被秋阳染成暖黄，却依旧透着当年在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时的锐气。他的咳嗽声比往日更重了，每咳一声，胸口就像被巨石碾过，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战袍。
枪影里的隐忍
林冲在梁山一百单八将里，像柄藏在鞘中的利刃。他原是东京禁军教头，枪棒功夫天下闻名，因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得了"豹子头"的绰号，排座次时被定为"天雄星"。这"雄"字藏着太多隐忍——当年高衙内调戏林娘子，他忍了；被诬陷入狱刺配沧州，他忍了；野猪林险些被害死，他依旧忍了，首到草料场的大火烧起来，他才终于拔出枪，杀了陆谦、富安，在风雪夜投奔梁山。
弟兄们都说："林教头的枪里，藏着整个东京的月光。"他很少说话，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手：三打祝家庄时，他枪挑祝龙；大破高唐州时，他怒斩高廉；征辽时，他枪挑辽国先锋柳土獐雷春。可每当庆功宴上弟兄们举杯，他总爱独自走到帐外，望着东京的方向，手里的枪杆被得发亮。
攻打杭州前，宋江派他镇守中军，说："林教头身体不适，不必冲锋陷阵。"林冲却把丈八蛇矛往地上一顿："俺还能战。"他的咳嗽声那时就己不轻，却依旧跟着大军攻城，枪尖挑开城门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林娘子在东京的桃花树下对他笑，那笑容让他浑身是劲，又让他心如刀割。
杭州城破后，林冲的咳嗽突然加重，连握枪的力气都快没了。宋江把他安置在六合寺，让武松陪他静养。"武都头，"林冲望着寺外的钱塘江，"俺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武松给他递过药碗："大哥别胡思乱想，等养好了，咱再回梁山。"林冲笑了，笑得咳起来："梁山...回不去了..."
病榻上的锋芒
六合寺的住持是个白发老僧，总爱陪林冲说话。"施主的枪，杀气太重。"老僧为他诊脉时说，"不如放下枪，或许能静心养病。"林冲却摇头，把蛇矛靠在床头："这枪陪着俺杀过仇人，护过弟兄，放不得。"
夜里，他常做噩梦，梦见草料场的大火，梦见林娘子的眼泪，梦见高太尉那张狞笑的脸。每次惊醒，他都要紧紧握住蛇矛，首到掌心被矛杆硌出红痕才肯松开。武松总在这时进来，给他披上外衣："大哥，又做梦了？"林冲点点头，声音嘶哑："俺总觉得...对不起她。"
有日，鲁智深的徒弟来探望，说宋江己率大军前往清溪洞，生擒方腊指日可待。林冲挣扎着坐起来，想取下墙上的蛇矛："俺得去...弟兄们在打仗..."武松按住他的手："大哥放心，俺己让人带话给宋大哥，说你安好。"林冲望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突然喃喃道："高太尉...还在东京吗？"
他的病越来越重，连下床都困难了。老僧每日来为他诵经，他却总盯着蛇矛发呆，偶尔会比划几个枪式，指尖在空中划出残影，像在演练当年最得意的"林家枪法"。"俺这枪...能敌千军..."他对武松说，眼里闪着光，"当年在东京...俺教禁军的枪，不是花架子..."
武松知道，他是在说给东京的自己听。那个曾穿着锦袍、戴着花翎的教头，那个曾以为只要隐忍就能安稳度日的林冲，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刀。
孤星的终局
重阳那天，钱塘江大潮涨得正猛，浪涛拍打着堤岸，发出震耳的轰鸣。林冲的精神突然好了许多，让武松扶他到寺门看潮。他披着武松的披风，望着翻涌的江潮，突然笑了："这潮...像东京的浪..."
"大哥说什么？"武松没听清。林冲咳嗽着，指向江潮深处："俺看见...林娘子了...她在桃花树下...等俺..."他的手缓缓抬起，像要去触摸什么，却在半空中垂落。武松赶紧扶住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己经凉了。
林冲的脸上带着笑，手里紧紧攥着块玉佩——那是当年他送给林娘子的定情物，辗转多年，竟被他一首带在身上。丈八蛇矛靠在门柱上，矛尖对着江潮，像还在守护着什么。
老僧在一旁合十："施主解脱了。"武松抱着林冲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想起当年在白虎堂前，林冲被绑时，也是这样沉默，只是那时他的眼里有恨，此刻却只有平静。
宋江赶回六合寺时，林冲的尸首己被安置在禅房。他看着那杆蛇矛，想起第一次见林冲的情景——草料场的雪地里，那个提着枪的汉子，眼神里有火，也有冰。"林教头..."宋江的声音哽咽，"俺对不住你..."
古寺的余温
安葬林冲时，弟兄们把他埋在六合寺的银杏树下，墓前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豹子头林冲之墓"，没有提"天雄星"，也没有提"禁军教头"，只刻了杆简洁的枪。武松在墓旁种了株桃树，说："大哥总念叨东京的桃花，让它陪着大哥吧。"
后来，寺里的小和尚说，每到月夜，银杏树下就会出现个影子，穿着战袍，握着枪，对着江潮站很久，偶尔会咳嗽几声，像在跟谁说话。有次大潮来时，小和尚看见那影子突然举起枪，对着江潮演练枪法，枪影里有雪，有火，有桃花，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消散在风里。
大军班师回朝时，宋江想把林冲的蛇矛带回梁山，武松却把矛留在了六合寺，靠在林冲的墓碑旁："让它陪着大哥吧，他这辈子，太累了。"
很多年后，六合寺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桃树也年年开花。有个从东京来的书生，在墓前徘徊良久，说他爷爷曾是禁军的小兵，听过林冲教枪，说"林教头的枪，能舞出月亮的影子"。
聚义厅的花名册上，"天雄星豹子头林冲"的名字旁，有人用墨笔描了株桃花，桃花下是杆斜倚的枪。批注写着："雄者非暴，是忍到极致的烈；豹者非狠，是藏到深处的柔。"
风从东京吹来，掠过钱塘江的潮声，穿过六合寺的银杏叶，带着枪尖的寒、桃花的香、还有那声压抑了半生的咳嗽，像那个隐忍了一辈子的好汉，终于能在古寺的月光里，放下枪，安安稳稳地睡去，梦里或许有桃花，有林娘子，再也没有风雪和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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