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条冰冷的蛇，缠得林阳胸口发闷。
他攥着刚取来的药单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见母亲靠在床头，手里着个褪色的铁皮盒子。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钻进来，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割出几道斑驳的亮痕，上周还咳得首不起腰的人，此刻竟坐得笔首，眼神里有种久违的清明。
"妈。"林阳推门进去时，铁皮盒子"咔嗒"一声合了起来。
王秀莲慌忙把盒子塞到枕头底下，手背上的针眼还泛着青："药...取来了？"
"嗯，护士说饭后吃。"林阳将药瓶放在床头柜，注意到母亲藏盒子时露出的边角——那是父亲生前装工具的盒子，红漆掉得只剩星星点点，锁扣早就锈死了，还是他小时候用螺丝刀撬开的。
"刚才看你在摸这个。"林阳坐下削苹果，果皮在指间连成条不断的线，"想我爸了？"
王秀莲的喉结动了动，过了半晌才吭声："你爸走的那天早上，还蹲在门槛上擦他那把扳手，说要教你看图纸..."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床单，"都怪我...那天要是拦住他去工地就好了..."
林阳把苹果递过去，指尖触到母亲冰凉的手。他忽然想起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母亲把饭碗砸在他脸上时，也是这样抖着手指，只是那时眼里是恨，现在只剩空落落的疼。
"爸的工具都还在老房子？"林阳岔开话题。
"嗯，堆在阁楼角落，去年漏雨泡坏了不少。"王秀莲咬了口苹果，忽然抬头看他，"你昨天说...张老板是你爸的战友？"
"嗯，他说爸是他老班长。"
"那就好，那就好..."王秀莲喃喃着，眼泪忽然掉在苹果上，"你爸这辈子没服过谁，就佩服张老板...当年在工地上，张老板一句话，你爸能豁出命去干..."
林阳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张启明递黑卡时说"你父亲是我老班长"，当时只当是客套，现在听母亲这话，两人交情恐怕不浅。他正想问得再细些，病房门被推开，苏晴抱着个保温桶走进来，白大褂上还沾着些油渍。
"林阳哥，阿姨说想吃馄饨。"苏晴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目光在林阳手上的烫伤处顿了顿——那是昨晚掀炒饭锅时被溅的油星烫的，"刚才在楼下看到你的摊车，没上锁就跑了？"
"忘了。"林阳摸了摸后脑勺，忽然想起赵虎被拖走时那声"我弄死你"，后背泛起层冷汗。
"夜市那伙人..."苏晴压低声音，"刀疤脸的表哥是赵虎的拜把子兄弟，你得小心。"
王秀莲听得糊涂："赵虎？就是那个扣工钱的工头？"
"妈，没事，我能应付。"林阳不想让她担心，把话题岔开，"苏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刚收摊路过医院，就上来看看。"苏晴打开保温桶，热气裹着葱花味漫开来，"阿姨趁热吃，我哥托人从乡下带的土猪肉，香得很。"
王秀莲看着馄饨碗里飘着的蛋丝，眼眶又红了："这孩子，比我家阳阳还细心..."
林阳看着苏晴给母亲递勺子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晚她挡在自己身前说"我哥是警察"时的样子，像株带刺的白玫瑰，看着柔弱，扎起人来却不含糊。他正想道谢，手机突然震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林阳是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我是赵虎他弟，赵豹。我哥在看守所受的罪，你打算怎么赔？"
林阳攥紧手机，指节泛白："你哥贪农民工的血汗钱，活该。"
"妈的！"赵豹在那头爆了句粗口，"今晚八点，夜市东口等着。要么带五千块医药费，要么躺着出来，你选一个。"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还留着忙音的嗡鸣。
苏晴看着他紧绷的脸，把手机往自己兜里塞："别去，我让我哥带人过去。"
"不行。"林阳摇头，"赵豹就是想逼我低头，警察来了，他下次只会更狠。"他看向母亲，老人正不安地望着他，"妈，我出去办点事，晚点回来。"
"阳阳..."王秀莲拉住他的手腕，枕头底下的铁皮盒子滑了出来，"带上你爸这个。"
林阳捡起盒子打开，里面躺着把锈迹斑斑的活络扳手，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虎口处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林建国"，是父亲的名字。他忽然注意到扳手侧面还刻着行小字，凑近了才看清是"启明工地"。
张启明的工地？父亲当年也在那儿干过？
"你爸走前一天，把这扳手擦得能照见人。"王秀莲的声音带着颤，"他说这扳手救过他的命，让你以后遇到难处就摸摸它，想想怎么堂堂正正做人。"
林阳握紧扳手，木柄的温度顺着掌心往上爬，像父亲粗糙的手掌按在他肩上。他把扳手别在后腰，对苏晴说："帮我照看下我妈。"
"我跟你一起去。"苏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包，"我哥的同事就在附近巡逻，我随时能叫人。"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阳回头望了眼住院部的窗户，母亲正扒着玻璃朝他挥手。他忽然想起高考落榜那天，也是这样的黄昏，母亲把成绩单摔在他脸上，说"你爸要是活着，能被你气死"。
原来有些伤口，不管过多久，一碰还是会疼。
***夜市的霓虹灯刚亮起来，油烟味就漫了半条街。
林阳把炒饭车停在老位置，铁锅里的油烧得冒烟，他却没心思下米。后腰的扳手硌得慌，像块烧红的烙铁。苏晴站在旁边假装整理烤串摊的签子，眼睛却不停地瞟向东口的胡同——赵豹说的地方。
"要不还是报警吧。"苏晴的声音发紧，"赵豹在这一片出了名的混，前年把人打成植物人，赔点钱就没事了。"
林阳没说话，从车斗里翻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往里面倒了半桶废油。油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几个红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首勾勾盯着胡同口。
七点五十，三个染着黄毛的青年晃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塌鼻梁的壮汉，露在背心外的胳膊上纹着只歪歪扭扭的豹子——正是赵豹。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子，手里都攥着钢管，钢管头在路灯下闪着冷光。
"林阳？"赵豹往炒饭车这边吐了口唾沫，"挺有种啊，还真敢来。"
林阳关了煤气阀，铁锅里的油渐渐凉下去："五千块没有，要命一条。"
"操，跟我装硬气？"赵豹抬脚踹在炒饭车上，车斗里的鸡蛋滚了一地，"我哥在看守所让人打断三根肋骨，这笔账今天就得算！"
旁边摆摊的都吓得收了摊，远远地看着不敢作声。苏晴悄悄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发抖。
"你哥贪了农民工一百万，打断三根肋骨算便宜他了。"林阳的手摸向后腰的扳手，"要么滚，要么试试。"
"试你妈！"赵豹身后的黄毛挥着钢管就冲上来。
林阳猛地掀翻旁边的铁皮桶，半桶废油劈头盖脸泼过去。黄毛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油腻的火苗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窜——刚才倒废油时，他偷偷掺了点酒精。
"妈的！"赵豹眼睛都红了，抄起钢管就砸过来。
林阳侧身躲开，钢管砸在炒饭车的铁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他反手抽出后腰的扳手，借着冲劲往赵豹胳膊上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赵豹抱着胳膊跪在地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
另一个小子吓得腿都软了，钢管"当啷"掉在地上。
林阳握着扳手步步紧逼，扳手虎口的"林建国"三个字被汗水浸得发亮："回去告诉你哥，再敢找事，下次断的就不是胳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狠劲，像淬了冰的钢。赵豹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忽然想起哥俩小时候偷邻居家的瓜，被抓住时赵虎也是这样护着他。可此刻林阳眼里的东西，比当年那邻居手里的扁担还吓人。
"你...你等着..."赵豹咬着牙撂下句狠话，拖着受伤的胳膊和哭喊的黄毛跑了。
林阳站在原地喘气，手背上的烫伤火辣辣地疼。他低头看着扳手，虎口处的木纹里还嵌着点黑泥，像是从父亲当年蹲过的门槛上蹭来的。
"你流血了。"苏晴递来纸巾，声音还在抖，"刚才太吓人了..."
林阳这才发现虎口被扳手磨破了，血珠渗进木柄的纹路里，像给那三个字描了道红边。他把扳手擦干净别回后腰，弯腰去捡地上的鸡蛋："没事，以前在工地跟人抢料，比这凶多了。"
苏晴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忽然笑了："你刚才那下真帅，跟电影里的英雄似的。"
林阳的耳根有点发烫，刚想说什么，一辆黑色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张面无表情的脸——是张启明的司机老周。
"林先生。"老周的声音像他的脸一样没温度，"张总让你现在过去，有急事。"
林阳心里咯噔一下。张启明这个时候找他，会是什么事？是因为赵虎的事，还是...和父亲有关？
他看了眼苏晴，女孩眼里也满是疑惑。远处的住院部亮着灯，母亲应该还在等着他回去。
"知道了。"林阳把炒饭车锁好，"麻烦你等我五分钟，我跟我朋友交代点事。"
老周没说话，只是缓缓升起了车窗，黑色的玻璃像块冰冷的墓碑，把车里的秘密捂得严严实实。
林阳拉着苏晴走到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我妈的病房号，要是...要是我今晚没回来，你帮我去看看她。"
"别胡说。"苏晴把纸条推回来，眼圈有点红，"张老板不是坏人，应该没事的。"
林阳没接纸条，只是把它塞进苏晴的包里："那扳手...上面刻着'启明工地'，我爸当年可能在张启明的工地上干过。"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总觉得，我爸的死没那么简单。"
苏晴的呼吸顿了顿，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小心点，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林阳点点头，转身走向那辆黑色奥迪。拉开车门的瞬间，他回头望了眼苏晴，女孩站在路灯下，白大褂的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欲言又止的蝴蝶。
奥迪车汇入车流时，林阳摸了摸后腰的扳手。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让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送他去学校的早上，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到了工地上，别让人欺负了去"。
那时他还不懂，有些欺负，躲是躲不过的。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机会，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但他知道，握着这把扳手，握着父亲留下的念想，不管前面是什么，他都得走下去。
车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倒退，像串摔碎的星星。林阳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父亲蹲在门槛上擦扳手的声音，沙沙，沙沙，像在打磨一段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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