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商会办公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七月的毒日头，林阳站在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着手机壳上那道细微的划痕。这是上周在工地检查时，被钢筋蹭到的痕迹，苏晴总说他该换个新壳，可他总觉得带着点烟火气才踏实。
办公桌上摊着刚送来的环保砖检测报告，新型材料的抗压强度比国家标准高出十七个百分点，专利证书的红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邻市的一个老工业区。
"请问是林阳先生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得像揉皱的牛皮纸，每一个字都裹着浓重的喘息，"我是周志国，你父亲林建军的老同事。"
林阳握着手机的指节猛地收紧。这个名字他在父亲的日记里见过，当年父亲在第三建筑公司当技术员时，周志国是项目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算是父亲的顶头上司。父亲去世后，母亲曾带着他去找过这位领导，却被传达室拦在门外，说周总"早就退居二线养病去了"。
"周老先生您好。"林阳的声音尽量平稳，"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商会会长..."老人的声音突然哽咽，"阳阳，我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们全家啊..."
电流里传来的哭腔像是生锈的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林阳的心脏。他走到沙发边坐下，指尖在冰凉的真皮扶手上按出几个白印："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市中心医院住院部，302病房。"周志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你要是方便...能不能来见我一面？有些东西，只能亲手交给你。"
林阳叫上冷锋的时候，对方正在停车场检查新买的防弹玻璃。这位前特种兵出身的安保队长闻言，立刻从腰后摸出别着的手铐："林总，要不要带些人手？"
"不用。"林阳拉开车门，"一个生病的老人而己。"
车刚驶出商会大院，苏晴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听筒里传来键盘敲击的脆响，她刚结束一场知识产权案的庭审："刚看到你的定位往医院去了，出什么事了？"
林阳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当年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是在这条路上昏死过去的。他轻声道："周志国找我，就是当年我爸的那个老领导。"
电话那头的敲击声骤然停了："需要我陪你吗？我这边结束了。"
"不用，你先回律所整理下赵伟案的补充材料。"林阳看着后视镜里逐渐缩小的商会大楼，"等我消息。"
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药味，302病房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林阳推开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蓝白病号服的老人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脊背像株被暴雨压弯的枯竹。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浮起一层灰败的光晕。
"周老先生。"
老人猛地回过头，脸上的老年斑像泼洒的墨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满泪水。他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却被输液管拽得一个趔趄，林阳快步上前扶住他枯瘦的胳膊，触感像握住一截干裂的树枝。
"坐，您坐着说。"林阳把他扶回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半碗没动过的小米粥，苍蝇在碗沿嗡嗡地盘旋。
周志国抓着林阳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阳阳，你长得真像你爸...尤其是这双眼睛，当年他跟我争施工方案的时候，也是这么盯着我。"
林阳沉默地看着他。父亲的日记里写过，1998年抗洪抢险时，周志国顶着压力采纳了父亲提出的堤坝加固方案，保住了下游三个村子。那时父亲总说周副总"是个干实事的"。
"你父亲出事前半个月，来找过我。"周志国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铁盒子，"他说赵伟在工地上偷工减料，还把进口钢筋换成了劣质品，拿着照片和检测报告要我上报。"
铁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泛黄的纸，最上面是张工程验收单，签名处"林建军"三个字力透纸背，旁边歪歪扭扭地签着"赵伟"。
"我当时...我当时怕了。"周志国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怕被人听见，"赵伟他哥是市建委的副主任，我儿子那年正要提拔，我要是把这事捅出去..."
他抓起最底下的一张纸，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是份举报信的复印件，父亲的字迹被水洇过，有些笔画晕成了墨团，却依然能看清"请求彻查"西个加粗的字。信纸边缘有处焦痕，像是被烟头烫过。
"我把你父亲骂走了，我说他小题大做。"老人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大腿，"他走的时候说'周哥，这楼要是塌了，我们都是罪人'...结果没过十天，真的出事了..."
林阳的视线落在举报信末尾的日期上——2005年6月17日，距离父亲出事正好九天。他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父亲那段时间总失眠，夜里总对着图纸叹气，原来是在跟这些人周旋。
"事故调查组来的时候，我把这份举报信藏在了天花板上。"周志国从盒子底层抽出个牛皮纸袋，"赵伟买通了监理，把责任推给你父亲'违规操作'，我...我昧着良心在调查报告上签了字。"
纸袋里掉出一叠照片，都是父亲出事前拍的。有的是钢筋焊接处的裂缝，有的是混凝土试块的断裂面，最底下一张是父亲站在脚手架下的背影，安全帽上的红漆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这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周志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输液管里的液体逆流回去一截，"去年查出肺癌，躺在病床上才想明白，人这一辈子，亏心事做多了，老天爷迟早要讨回去。"
他从枕头下摸出个录音笔，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过后，传来赵伟醉酒后的嘶吼："姓林的就是活该！敢挡老子的财路？那根安全绳早就被我做了手脚，不死才怪！"
录音戛然而止，病房里只剩下老人粗重的喘息。林阳捏着录音笔的手指泛白，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这就是他找了十几年的真相，藏在一个垂死老人的忏悔里，裹着肮脏的交易和怯懦的沉默。
"这些东西...当年为什么不给警方？"林阳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伟他哥还在任上，我不敢。"周志国抹了把脸，浑浊的泪水混着老年斑流淌，"上个月他哥倒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林阳把文件一张张整理好，铁盒子里还掉出个工作证，是父亲当年的技术员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一脸坦荡。他想起小时候总偷戴父亲的安全帽，被母亲追着打，那时的阳光总带着铁锈味的温暖。
"阳阳，你骂我吧。"周志国抓住他的手腕，"打我也行，我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们全家..."
林阳抬起头，老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困在蛛网上的飞蛾。他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话："周副总今天跟我要了份施工规范，说要给新来的技术员做培训。"那时的他们，或许也曾为了同一个理想熬夜画图，也曾在工地上分享过同一块馒头。
"都过去了。"林阳轻轻挣开他的手，把文件放进包里，"重要的是以后。"
周志国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涌出更汹涌的泪水："你...你不恨我？"
"恨过。"林阳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树叶被阳光晒得打卷，"我妈当年带着我去指挥部门口等了你三天，暴雨天跪在台阶上，你都没见我们。"
老人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狂风撕扯的破布："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在窗帘后面看着..."
"但我爸不是个记仇的人。"林阳站起身，公文包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要是在，大概会说，知错能改就好。"
周志国突然从床上滑下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输液针头从手背脱落，血珠顺着皮肤滚进袖口："阳阳，我求你...求你把这些交给最高法，赵伟他...他不能活！"
林阳把他扶起来，叫护士来处理伤口。老人抓着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己经联系了当年的监理，他愿意作证。还有财务科的老王，他手里有赵伟虚报材料费的账本..."
"我会处理的。"林阳帮他盖好被子，"您安心养病。"
走到病房门口时，周志国突然叫住他："阳阳，你爸当年总说，你长大要当工程师，比他厉害。"
林阳的脚步顿了顿，走廊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很淡，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像极了小时候在工地听见的嬉闹。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说了句："我知道。"
坐进车里时，冷锋递过来一瓶冰水。林阳拧开瓶盖，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热气。他把录音笔插进车载音响，赵伟的嘶吼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耳膜上。
"去最高人民法院驻江城巡回法庭。"林阳把文件袋放在副驾驶座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林建军"三个字上，墨迹里仿佛渗出暗红色的血。
巡回法庭在老城区的一栋民国建筑里，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己经发绿。林阳推开沉重的门，大厅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扬起细小的尘埃。接待他的是位头发花白的法官，看到录音笔和照片时，老花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
"这些...是真的？"法官的手指在文件上颤抖，"当年的卷宗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周志国提供的，还有两个证人可以联系。"林阳看着墙上的国徽，金色的麦穗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我请求重审赵伟案。"
法官翻开卷宗，赵伟的判决书上写着"重大责任事故罪"，刑期七年。他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卷宗散落一地："混账！这是谋杀！"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穿着法袍的人围过来，看到文件后都倒吸一口凉气。林阳走出法庭时，听见身后有人打电话："通知刑庭，立刻调赵伟案的卷宗，我们要启动再审程序！"
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林阳拿出手机给苏晴打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她那边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
"在哪呢？"苏晴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刚整理完赵伟的补充证据，正想发给你。"
"在老法院门口。"林阳看着墙上"明镜高悬"的匾额，突然笑了，"准备好，我们可能要见证一场迟到的正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马上过去，等我。"
挂了电话，林阳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从包里拿出父亲的工作证。照片上的年轻人对着他笑，眼神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他想起小时候总问父亲，为什么要在工地上爬那么高，父亲说："因为站得高，才能看到远处的光。"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苏晴的红色轿车停在路口。她穿着职业套装，手里抱着卷宗，快步朝他走来。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
"都带来了？"林阳迎上去。
苏晴点头，翻开卷宗的最后一页："赵伟的刑期明年就满了，幸好还来得及。"她看到林阳手里的工作证，伸手轻轻抚摸照片，"叔叔要是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骄傲。"
林阳把工作证收好，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为常年敲键盘，指腹有些薄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去墓地看看吧。"苏晴的声音很轻，"该告诉叔叔了。"
陵园在城郊的山坡上，父亲的墓碑被打扫得很干净，是林阳每周都派人来打理的。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十年前的，穿着工装，笑得一脸憨厚。
林阳把文件复印件放在墓碑前，点燃一支烟插在泥土里。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父亲站在脚手架上，朝他挥手。
"爸，找到证据了。"林阳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赵伟跑不了了。"
苏晴站在他身后，看着远处的城市轮廓。江城的高楼越来越多，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父亲当年参与建造的那片小区，如今己经成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当年你说要盖最结实的房子。"林阳蹲下来，指尖拂过墓碑上的名字，"我做到了，比你当年盖的还要结实。"
一只蝴蝶突然从草丛里飞出来，停在文件上。苏晴轻轻碰了碰林阳的肩膀："法官刚才打电话，说最高法己经受理了，下周开庭。"
林阳站起身，望着山下的城市。阳光穿过云层，在楼群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起周志国的忏悔，想起母亲当年的眼泪，想起那些在工地上流过的血和汗，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走吧。"他握住苏晴的手，转身朝山下走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汽车驶离陵园时，林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在阳光下安静地矗立，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他知道，这场迟到了十几年的正义，不仅是为了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更是为了那些在黑暗中依然坚守良知的人，为了那些相信光明终将驱散阴霾的信念。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月打来的。她刚接到法院的通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哥，赵伟的案子真的要重审了！我刚查了，主审法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知道了。"林阳看着前方的路，柏油路面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准备好庭审材料，我们不能出任何差错。"
挂了电话，苏晴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林阳摇摇头，方向盘在他手中平稳地转动："不紧张，该来的总会来。"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睡前给他讲包公案，说坏人再狡猾，也逃不过正义的审判。那时他不懂，为什么正义总要姗姗来迟。现在他明白了，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只要有人坚持，它就永远不会缺席。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林阳的目光落在远处正在建设的环保建材产业园上。那里将诞生江城最环保的建筑材料，将有无数工人在安全规范的工地上劳作，将有无数家庭住进结实温暖的房子。
这或许，就是父亲当年想要的未来。
而他，正在把这个未来，一点点变成现实。
手机再次响起，是监狱管理局的电话。工作人员的声音很严肃："林先生，赵伟在狱中得知案件要重审，情绪很不稳定，刚才试图自残..."
林阳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告诉监狱方面，看好他。在法庭宣判前，我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
挂了电话，苏晴递过来一瓶水："别被他影响。"
"不会。"林阳接过水，却没有喝，"他现在越慌，说明我们手里的证据越致命。"
车驶入市中心，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阳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或许不知道，一场即将到来的审判，将会改变这座城市的许多事情。
但他知道，从周志国交出那份举报信开始，从录音笔里传出赵伟嘶吼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己经注定了。
正义的齿轮，终于开始缓缓转动。而他，将亲手把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罪恶，一个个拖到阳光底下，接受最公正的审判。
父亲的老扳手还在他的公文包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皮革传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支撑着他，走向那个迟到了太久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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