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元旦刚过，上海的弄堂里还飘着腊肉香，钱宏明却踩着碎雪钻进了香港券商阿Ken的办公室。百叶窗把阳光切成细条，落在满墙的K线图上，纳斯达克指数的红线像条疯长的爬山虎，从1999年的2500点一路窜到4000点，看得人眼晕，跟吃了兴奋剂似的。
“明哥，你确定要做空？”阿Ken把冰镇可乐往桌上一墩，水珠顺着罐身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小水洼，“现在华尔街都在喊‘科技股永远涨’，亚马逊的市盈率都炒到800倍了，你这时候进场，跟往火坑里跳没啥区别，纯属找不痛快。”
钱宏明没接话，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牛皮本，里面夹着从空间里拓印的走势图，2000年3月10日那个顶点被红笔圈了三个圈，跟靶心似的。“就按这个日期布局，”他指尖点在5132点的位置，“纳斯达克100指数期货，看跌期权，杠杆三倍。少废话，赶紧办。”
阿Ken的可乐罐“哐当”撞在桌腿上，吓了一跳：“三倍杠杆？你疯了！去年有个富豪做空，爆仓到连游艇都抵押了，现在还在码头打零工呢。”他抢过牛皮本翻了翻，突然嗤笑，“你这图是自己画的吧？还精确到天，当算命呢？真以为自己是股神啊。”
钱宏明摸出烟盒抖出根红塔山，打火机在指间转了个圈，“啪”地打着：“信不信由你。我账户里有100万本金，够保证金了吧？”他瞥了眼墙上的电子屏，思科股价又涨了2%，新闻里分析师正唾沫横飞地说“互联网革命才刚开始，现在上车还不晚”。
“够是够，”阿Ken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跟弹钢琴似的，“但我得跟你说清楚，这单要是成了，我抽三成佣金；赔了，你得追加保证金，不然首接平仓，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说，“说真的，不如买微软股票，稳赚不赔，多少人靠它换了大house。”
钱宏明吐出个烟圈，烟味混着空调风飘向窗外的维多利亚港。他想起空间里那些泛黄的财经报道，2000年3月10日之后，纳斯达克像被戳破的气球，一年跌掉78%，多少基金经理从云端摔进泥里，哭都找不到调。“就按我说的做，”他把烟头摁在可乐罐里，滋滋冒白烟，“合同我签，出了事我担着。”
签完协议出来时，香港的雨夹雪打在脸上生疼，跟小刀子割似的。钱宏明钻进地铁，身边两个西装革履的白领正讨论着“某互联网公司的ipo”，其中一个说要抵押房子买股票，眼睛发亮，跟中了邪似的。他摸出传呼机给柳钧发了条消息：“零件订单己收到，下周安排付款。”
回上海的船在吴淞口靠岸时，钱宏英正举着伞在码头等他。姑娘穿着银行的藏青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袖口别着的钢笔还是他送的英雄牌，笔帽磨得发亮。“冻死我了，”她把保温杯塞进他手里，里面的姜茶烫得能暖到心里，“妈让你回家吃年夜饭，柳钧也来，说有好消息告你。”
钱宏明吸溜着姜茶，听姐姐说她刚通过了银行的转正考试，现在是信贷部的正式员工，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了。“有个客户想贷五百万搞互联网，”她跺着脚上的雪，鞋跟沾了层泥，“我查了他的流水，全是注册资本，一分营收没有，瞎忽悠，没批。”
“做得对。”钱宏明把空杯子塞回她手里，“这种泡沫比肥皂泡还脆，一戳就破。”他没说的是，自己正站在这泡沫的边缘，等着它破灭的那天，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年夜饭的饭桌上，柳钧带来个铁皮盒子，打开时里面的轴承零件在灯光下泛着银光，跟小镜子似的。“德国专家检测过了，”他给每个人倒上酒，手有点抖，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使用寿命比原厂长15%，矿山机械厂订了第一批货，五十万，够咱们喝顿庆功酒了。”
钱宏明夹了块排骨扔进他碗里：“恭喜啊，快够还我镗床钱了，看来不用等下辈子了。”他瞥了眼墙上的日历，离3月10日还有77天，每一天都像在钢丝上走，提心吊胆的。
柳石堂没来，听说在厂里跟老伙计喝酒，骂柳钧“胳膊肘往外拐，忘了本”。钱母叹了口气，给柳钧夹了个鸡腿：“别听他的，你做的是正经事，比啥都强。”
饭后柳钧帮着洗碗，洗洁精泡沫沾了满手，跟戴了副白手套。“宏明，”他突然对着水龙头的哗哗声说，“我想注册‘腾飞机械厂’，脱离红星厂的壳，自己单干。”他的手腕在围裙上蹭了蹭，有点不好意思，“但还差点流动资金，不多，就十几万。”
钱宏明靠在门框上，看他把盘子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我刚从香港回来，手里暂时没闲钱，都投进去了。”他顿了顿，琢磨着说，“不过我可以帮你接个单子，广东那边要一批精密齿轮，利润够你注册公司了，就是时间紧点。”
柳钧的盘子差点滑进水池，手一抖：“真的？那可太好了！”
“前提是，”钱宏明抛给他块抹布，“你得赶在三月中旬交货，晚了人家可不收。”他看着窗外的烟花炸开在夜空，五颜六色的，心里默默数着倒计时——76天。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紧得很。钱宏明每天早上都要翻一遍《华尔街日报》，思科、雅虎、亚马逊的股价天天创新高，新闻里说“新经济不需要盈利，有用户就行，流量为王”。阿Ken的传真隔三差五发来，每次都附带着嘲讽：“今天又涨了5%，你账户快穿仓了，要不要找你姐借点？”
他却把更多精力放在柳钧的订单上。大圣湖畔钓鱼翁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腾飞机械厂的镗床24小时连轴转，跟不停歇的陀螺似的，赵师傅带着工人两班倒，车间里的灯泡坏了三个，都是熬坏的。钱宏明去送图纸时，总能看见柳钧趴在零件堆里睡觉，身上盖着件旧军大衣，睫毛上还沾着铁屑，跟个机器人似的连轴转。
“这批齿轮精度要求0.01毫米，”柳钧举着游标卡尺，眼里全是红血丝，跟兔子似的，“比之前的轴承难多了，报废了十几个，心疼死我了。”他突然咳嗽起来，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宏明，你说我能赶在三月中旬做完吗？我心里没底。”
钱宏明往他嘴里塞了颗润喉糖，凉丝丝的：“你要是做不完，我那做空的单子就真得爆仓了，到时候咱俩一起喝西北风去。”他没说的是，阿Ken昨天的传真说账户保证金只剩12万，再跌5%就得追加，不然就得卷铺盖走人。
二月底的一个深夜，钱宏明被传呼机吵醒，刺耳的“滴滴”声把他吓了一跳。柳钧在电话里喊：“成了！最后一个齿轮合格了！精度刚好0.01毫米！”背景里传来赵师傅他们的欢呼声，还有搪瓷缸子撞在一起的脆响，跟过年似的。
“连夜发物流，别耽误了，”钱宏明摸黑穿上外套，冻得一哆嗦，“我去广东盯收货，你在家等着拿钱，好好歇两天。”他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月光，惨白惨白的，突然觉得那轮残月像把镰刀，正等着收割华尔街的疯狂，够他们喝一壶的。
在广东收完货往回赶时，钱宏明绕道去了趟深圳图书馆。电子屏上的纳斯达克指数还在4900点徘徊，跟打了鸡血似的，报纸头版印着“科技股迎来黄金时代，专家预测年内破万点”。他坐在阅览室里，给沈嘉丽写了张明信片，上面抄了句《非理性繁荣》里的话：“当人们相信房价永远涨，股市永远牛，泡沫就离破灭不远了，就跟吹气球似的，总有爆的那天。”
回上海的火车上，他把明信片塞进邮筒，“哐当”一声，心里踏实点了。突然想起第一次见沈嘉丽时，姑娘手背上的红疹被护手霜捂得好了大半，看着顺眼多了。阿Ken的传真正好追到车站：“指数突破5000点，你账户保证金只剩8万，再不追加，后天平仓，没商量！”
钱宏明把传真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嗤笑一声：“急啥。”窗外的油菜花田连成一片金黄，晃得人眼晕。他摸出柳钧的汇款单——广东的货款到了，正好30万，不多不少。他给阿Ken发了条消息：“追加20万保证金，继续持有，别瞎动。”
三月初的金融讲座上，钱宏明又遇到了沈嘉丽。姑娘穿着米白色风衣，手里拿着本《华尔街日报》，头版正是纳斯达克创新高的新闻，标题大得吓人。“你还敢来？”她把报纸往他面前一推，眼神里带着点佩服，“现在做空，跟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
“过街老鼠才知道哪里有洞，能躲灾。”钱宏明往她手里塞了本《非理性繁荣》，作者签名页上写着“送给沈会计，盛宴终有散场时，别贪杯”。他注意到她的钢笔换了支派克，笔帽上的划痕还很新，估计是刚买的。
沈嘉丽的指尖在书页边缘划着，若有所思：“我查了那家广东矿山机械厂，他们说你的零件比德国的还好用，都想长期合作呢。”她突然抬头，眼睛亮亮的，“你做空的事，是不是跟这有关？你早就知道？”
钱宏明没首接回答，指着窗外的证券交易所，人来人往的：“你看那些排队买股票的，有几个知道自己买的公司是干嘛的？都是瞎跟风。”他的传呼机突然响了，是阿Ken，消息只有三个字：“跌了！”
三月十日那天，钱宏明正在仓库帮柳钧拆新到的镗床零件，满手油污。收音机里的财经新闻突然插播：“纳斯达克指数今日暴跌3%，思科、雅虎股价创年内最大跌幅，市场一片恐慌！”柳钧手里的扳手“当啷”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你说的日子，真准啊！跟掐着点似的！”
钱宏明摸出手机给阿Ken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对方语无伦次的尖叫：“涨疯了！不对，是跌疯了！你这单赚翻了！最少十倍！明哥你真是神了！”他看了眼手表，上午十点十七分，正是空间里标注的精确崩盘时间，一分不差。
“不急着平仓，”钱宏明对着仓库里的机床说，声音平静得很，“等跌到4000点再说，好戏还在后头。”他挂了电话，看见柳钧正对着零件图纸发呆，不知道在想啥。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想啥呢？傻站着。”
“我在想，”柳钧的手指在镗床导轨上划着，若有所思，“要是当年我爸没做仿冒零件，是不是也能有这样的设备？是不是也能做出正经东西？”
钱宏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过去的就别想了，往前看。”远处的收音机还在报道股市暴跌的新闻，分析师们己经开始说“调整只是暂时的，长期还是向好”，嘴硬得很。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寒冬还在后面。但此刻看着仓库里泛着寒光的镗床，看着柳钧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突然觉得，就算纳斯达克跌成零，他也有底气从头再来，没啥可怕的。
那天晚上，钱宏明给沈嘉丽发了条传呼：“盛宴开始散场了，该醒醒了。”姑娘回得很快，只有一个字：“等。”
他把传呼机揣回兜里，看着柳钧给新镗床通电。机器启动的嗡鸣声里，仿佛能听见资本泡沫破裂的轻响，细微，却足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洪流里，护住那些真正该护住的东西——比如车间里的镗床，比如夜校的灯光，比如有人愿意相信“中国智造”的那份傻气，傻得可爱，傻得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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