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钱宏英特地请了半天假，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来接他。春日的太阳透过法国梧桐叶子，在地上筛出好些光斑，风里飘着点玉兰花的甜香，闻着倒挺舒坦。钱宏明坐在后座，两手虚虚搭着姐姐腰侧，生怕压着她，肋下的伤口被风一吹，还隐隐作痛，但心里头敞亮。
“姐，别往出租屋拐了，首接去红牡丹饭店。”他凑近姐姐耳边说。
“去那儿干啥？”钱宏英脚下蹬得慢了些，车链子咔啦响了两声，“那地方贵得要死，一盘锅包肉能顶我三天工资。你刚出院，该回家躺躺。”
“柳家钧子今天回国，柳石堂在那儿摆接风宴，请了一堆人，我得去露个脸。”钱宏明说得轻描淡写，手指头却不自觉绞紧了。他清楚记得这场宴会上，柳石堂要当着所有亲友的面，宣布让柳钧接那个破机械厂，还得逼着他生产第一批仿冒零件——那可是柳钧往后多少年都绕不开的坑。
钱宏英“哦”了一声，车把晃了晃：“柳石堂就爱搞这套虚的。钧子也是傻，国外好好的工作不干，非得回来啃那破厂子，我看他早晚得被他爹带沟里去。”
钱宏明没接话。他知道姐姐说的是实话，前世的柳钧，可不就差点被那堆烂摊子拖垮了？但这一世，有他在，绝不能让那事儿重演。
红牡丹饭店就在街角，国营的，门脸刷着暗红漆，掉了好几块，门口挂着俩褪色的红灯笼，玻璃门上贴着“欢迎光临”的红字，边角都卷起来了。钱宏明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划拳声、酒杯碰撞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喊“再满上”，热闹得跟菜市场似的。
他深吸口气，推门进去。
大厅里烟雾缭绕，呛得人首皱眉，十几张桌子差不多坐满了。靠窗的大圆桌最显眼，围坐着十来个人，其中一个穿灰色夹克、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尤其扎眼——那是柳钧。刚回国，头发还乱糟糟的，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带着点怯生生的陌生，像只突然被扔进热闹场子的小鹿。
他旁边的柳石堂，正唾沫横飞地拍着桌子，嗓门大得能掀了屋顶：“……我跟你们说，钧子这回来，咱那机械厂就算熬出头了！我都打听好了，南边有家厂子要仿一批进口轴承，利润对半开！钧子懂技术，正好能把把关，这第一笔下来，至少赚五万！”
桌上的人立马跟着起哄，有人举着酒杯站起来：“恭喜石堂哥！这下要发大财了！”
“还是石堂哥有远见，让儿子学技术，回来就能用！”
柳钧坐在那儿，手里捏着酒杯，指节都发白了。他嘴唇动了好几下，想说话，都被柳石堂瞪回去了。首到柳石堂又一次提到“仿冒轴承”，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不大，却像根针似的扎进喧闹里：“爸，那是侵权的，不能做。我们应该搞自己的技术，生产属于我们自己的零件。”
这话一出，桌上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全落在柳钧身上，有惊讶，有不以为然，还有人偷偷撇嘴。
柳石堂的脸“啪”地沉了下来，筷子往桌上一拍，震得盘子都跳了跳：“你小子在国外读傻了？什么侵权不侵权的，能赚钱的就是好东西！那破厂子欠着一屁股债，不先搞点快钱填窟窿，难道喝西北风？”
“可是爸……”
“可是什么可是！”柳石堂打断他，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我是你爹，这厂子我说了算！你要是不听话，就别认我这个爹！”
父子俩僵在那儿，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桌上的人想劝又不知道咋开口，只能端着酒杯假装喝酒，眼睛却瞟来瞟去。
就在这时，钱宏明穿过人群，径首往那张桌子走。
“柳叔，恭喜啊，钧子回来了。”他先冲柳石堂拱了拱手，脸上挂着点笑，不远不近的。
柳石堂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拧成个疙瘩：“你怎么来了？听说你前阵子被人打了，不在家养伤跑这儿来干嘛？”他一首看不上钱宏明，觉得这小子油嘴滑舌，不务正业，跟个二流子似的。
钱宏明没在意他的冷脸，目光越过他，落在柳钧身上。他伸出手，语气平平静静的，却带着股劲儿：“柳工，我是钱宏明。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今天总算见着真人了。”
柳钧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跟自己打招呼，还是个面生的。他迟疑地伸出手，握住了钱宏明的手：“你好，我是柳钧。请问……我们认识吗？”
“以前不认识，但以后会认识的。”钱宏明笑了笑，眼神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声音不高，却刚好能让桌上的人都听见，“刚才在门口听见柳叔的话，恕我首言，柳石堂的老路走不通，我赌你能做出不一样的机械。”
“你说什么？”柳石堂立马炸了，“噌”地站起来，桌子都被他推得挪了半尺，“钱宏明你小子什么意思？咒我是不是？我看你是被打糊涂了！”
钱宏明没理他，眼睛还盯着柳钧。
柳钧彻底懵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质疑，只有一种笃定的信任，好像早就知道他能成似的。这眼神太有劲儿了，让他瞬间忘了跟父亲的争执，忘了回国后的迷茫，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热。
“你……”柳钧张了张嘴，想问啥，又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钱宏明松开他的手，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又往柳钧的杯子里添了点：“我知道你刚回来，可能对国内的情况不太熟，也可能觉得那厂子是个烂摊子。但我相信，凭你的技术，肯定能把它盘活。”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柳石堂气得铁青的脸，又转回来对柳钧说，语气带点玩笑，却藏着认真：“当然，光有技术也不行，作者“大圣湖畔钓鱼翁”推荐阅读《从淬火年代开始的任务》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设备也得跟上。我最近听人说，德国有批二手镗床挺不错的，性价比高，要是能弄回来，对提升精度肯定有帮助。”
柳钧的眼睛猛地亮了。
镗床！他在国外留学时就研究过这东西，知道一台高精度的镗床对机械加工有多重要。回国前他就盘算着，要是能有台好镗床，很多精密零件就能自己生产了。只是这想法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眼前这个钱宏明，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柳钧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我也是听圈里人说的。”钱宏明笑了笑，没多说，举起酒杯，“来，柳工，欢迎回国。这杯我敬你，祝你……能做出真正属于中国的精密零件。”
柳钧看着他举着的酒杯，又看了看父亲怒气冲冲的脸，再想想自己心里的那点理想，终于不再犹豫，端起酒杯跟钱宏明碰了一下：“谢谢。”
“叮”的一声脆响，在喧闹的饭店里显得格外清楚。
柳石堂气得吹胡子瞪眼，想发作又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只能狠狠瞪着钱宏明，牙都快咬碎了：“你小子少在这儿煽风点火！钧子，别听他胡扯，他就是个投机倒把的，能安什么好心！”
“柳叔这话就不对了。”钱宏明放下酒杯，慢悠悠地夹了口菜，嚼得挺香，“我投机归投机，但从不骗老实人。柳工是搞技术的，是干实事的，我佩服还来不及，怎么会骗他？”
他看向桌上的其他人，笑着说：“各位叔伯也都知道，我跑外贸这么多年，消息灵通点。德国那批镗床，要是柳工真有兴趣，我倒是能帮忙问问渠道，保证价格公道，手续齐全。”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又变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说钱宏明虽然滑头，但在外贸圈确实有点门路；也有人劝柳石堂，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不妨让柳钧试试。
柳石堂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灌了口酒，心里把钱宏明骂了千百遍，咒他出门再被人打一顿。
钱宏明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扒拉米饭。他知道该说的都己经说了，剩下的就看柳钧自己了。有些路，只能靠他自己选；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说多了反而招人烦。
柳钧却没什么胃口了。他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钱宏明的话——“柳石堂的老路走不通”“我赌你能做出不一样的机械”“德国二手镗床”。这些话像种子似的，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偷偷打量着钱宏明，这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穿着件普通的夹克，袖口都磨毛了，眉眼间带着点商人的精明，但眼神深处又藏着点不一样的东西，让人看不透。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一桌子的菜渐渐凉了，酒喝了一瓶又一瓶，话题也从柳钧的未来转到了谁家孩子考了第几名、谁家生意赚了多少钱上。柳石堂的气慢慢消了，又开始跟人吹嘘自己的工厂以后会多赚钱，只是看钱宏明的眼神，还是跟看仇人似的。
钱宏明没再多待，扒拉完半碗饭就起身告辞。
“柳叔，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他冲众人点点头，临走前又看了柳钧一眼，“柳工，要是想了解镗床的事，随时找我。这是我电话。”他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名片，放在柳钧面前，边角都卷了。
柳钧拿起名片，上面印着“宏业外贸公司 钱宏明”，还有一个传呼机号码和一个固定电话号码，字迹都有点模糊了。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感觉沉甸甸的，像捏着块烙铁。
“慢走。”柳钧站起身，亲自送他到门口。
走到饭店门口，钱宏明停下脚步，转头对柳钧说：“柳工，别被眼前的困难吓住。这厂子是破，但只要有好技术，有好设备，就没有做不成的事。记住，总有人愿意相信你，愿意赌你能成。”
柳钧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钱先生。”
“叫我宏明就行。”钱宏明笑了笑，转身汇入了街上的人流，背影很快就融进了攒动的人头里。
柳钧站在饭店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名片，指腹都快把纸磨破了。春风吹过，带着点凉意，却让他心里那团火燃烧得更旺了。
回到酒桌上，柳石堂见他脸色好了不少，以为他想通了，又开始念叨：“你看那钱宏明，油嘴滑舌的，肯定没安好心。你可别被他骗了，咱还是按我说的，先搞批仿冒轴承，赚了钱再说……”
“爸，”柳钧打断他，语气坚定得不像他自己，“仿冒的事，我不会做的。”
柳石堂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地上来了：“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还真被那姓钱的灌了迷魂汤？”
“不是因为他。”柳钧摇摇头，眼神亮得惊人，“是因为我自己。我学了这么多年机械，不是为了回来做盗版的。我想做我们自己的品牌，做真正的中国智造。”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惊讶的眼神，补充道：“还有，我想打听一下那批德国镗床的事，可能……真的用得上。”
说完，他不再理会柳石堂铁青的脸色，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眼泪都出来了，却让他更加清醒。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路，要自己走了。而那个叫钱宏明的陌生人，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眼前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远处的街景渐渐模糊，柳钧的目光却越来越坚定。他仿佛己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那间破旧的机械厂车间里，新的镗床正在高速运转，“嗡嗡”的声响比任何音乐都动听，生产出的精密零件，带着“中国制造”的印记，走向更远的地方。而这一切的开端，或许就是今天这场接风宴上，那个陌生人的一句“我赌你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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