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从红牡丹饭店出来时，太阳己经斜斜挂在西边，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影拉得老长老长。风里的甜香淡了些，混进点煤炉烟味儿——这是九十年代末上海里弄里最常见的气息。他慢慢往出租屋挪，肋下的伤口被风一吹，有点痒丝丝的，像有小虫子在肉里爬。
路过街角的公用电话亭，他停下脚，摸出兜里的硬币塞进去，拨通了小李的传呼机。响了两声挂掉，靠在斑驳的砖墙上等。没一会儿电话回过来，是小李气喘吁吁的声音：“明哥，啥事？我刚到广东，正找地方住呢。”
“老张那边搭上话了？”钱宏明问，声音透过电话亭的玻璃传出去，有点闷乎乎的。
“接上了，张厂长说明天上午见面谈。”小李的声音透着股兴奋，“我跟他提了您，他说认识您，还说您这人靠谱。”
钱宏明扯了扯嘴角，心里松快不少。老张是做纺织机械起家的，在广东那边有点名气，为人还算实在。前世跟这人打过几次交道，虽说没深交，但彼此还算信得过。“行，你跟他好好唠，记住我说的，报关金额一分不能少，手续必须齐整。”
“放心吧明哥，我记着呢。”
挂了电话往回走，他租的房子在一条老弄堂里，典型的上海石库门，墙皮掉得七零八落，门口堆着各家的煤炉和杂物。刚走到弄堂口，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在他家门口转悠——是钱宏英。
“姐，你咋在这儿？”钱宏明加快了脚步。
钱宏英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急色：“宏明，你可回来了。刚才柳石堂来找你，说有急事，让你回来给他回个电话。”
钱宏明心里“咯噔”一下，猜着八成是接风宴上的事。“他说啥了吗？”
“没细说，就脸色不太好。”钱宏英打量着他，“你身上的伤没事吧？刚才在饭店没跟人吵起来？”
“没事，能有啥事。”钱宏明摆摆手，推开虚掩的木门，“先进屋再说。”
屋里光线差，大白天也得开着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单间，摆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掉漆的衣柜，这就是他在这个年代的全部家当。钱宏英帮他倒了杯热水，坐在床沿上，手指头绞着衣角，欲言又止。
“姐，你有啥话就说。”钱宏明看出她有心事。
钱宏英搓了搓手，低声说：“宏明，柳石堂刚才来，不光是找你，也……也找我了。”
“找你干啥？”
“他说……让我下周一去他厂里当会计，帮他管账。”钱宏英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说我不想去，他就骂我不懂事，说我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出来挣钱……”
钱宏明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记得这个情节，前世钱宏英就是这样被柳石堂逼着进了机械厂，名义上是当会计，实际上是被当枪使，帮着做假账、偷税漏税，最后东窗事发，钱宏英也受了牵连，在银行待不下去，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你答应了？”钱宏明的声音有点冷。
钱宏英摇摇头，眼圈有点红：“我没敢首接拒，就说再想想。宏明，我不想去他厂里，听说那儿特别乱，而且……而且我想考夜校的会计班，学点真东西。”
钱宏明心里一暖。姐姐还是那个姐姐，就算懦弱，心里也藏着点对未来的念想。“不想去就不去，有啥好怕的。”他走到姐姐身边，“夜校的事，你想去就去，钱我来出。”
“可柳石堂那边……”钱宏英还是担心，“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睚眦必报的。”
“他敢咋地？”钱宏明哼了一声，“他还能绑着你去不成？”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清楚，柳石堂这种人，啥龌龊事都做得出来。硬拼肯定不行，得想个办法让他彻底断了这念头。
正琢磨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柳石堂大嗓门的喊叫：“钱宏明在家吗？出来！”
钱宏英吓得一哆嗦，往钱宏明身后缩了缩。钱宏明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自己起身拉开了门。
柳石堂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厂里的工人，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他斜着眼打量着钱宏明，鼻子里哼了一声：“刚才在饭店跑那么快，我话还没说完呢。”
“柳叔找我有事？”钱宏明堵在门口，没让他们进来的意思。
“废话，没事我来找你？”柳石堂推开钱宏明，径首走进屋里，看见钱宏英也在，眼睛一瞪，“宏英，你考虑得咋样了？下周一能不能去厂里？”
钱宏英低着头，没吭声。
“柳叔，我姐不去。”钱宏明挡在姐姐面前，“她想上夜校学会计，以后找个正经工作。”
“学会计？学那玩意儿有啥用？”柳石堂嗤笑一声，“在我厂里当会计，既能挣钱，又能帮衬家里，不比瞎混强？”
“在您厂里当会计，是帮您做假账吧？”钱宏明的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扎得柳石堂脸色骤变。
“你胡说八道啥！”柳石堂的嗓门一下子提了八度，“我柳石堂做生意向来光明正大，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
“光明正大？”钱宏明笑了笑，走到桌子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皱巴巴的单据，“那这些是啥？95年卖给乡镇企业的三批零件，没开票，没入账，加起来十几万吧？这要是让税务局知道了……”
柳石堂的脸“唰”地白了，一把抢过单据，手抖得厉害：“你……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您忘了？当初还是您让我姐帮忙整理的账，这些都是她不小心夹在旧账本里的。”钱宏明故意扯出钱宏英，就是为了让柳石堂投鼠忌器。
果然，柳石堂看了一眼钱宏英，眼神复杂。钱宏英也懵了，她根本不记得有这些东西，但此刻也不敢说话，只能低着头。
“柳叔，”钱宏明收起笑容，语气严肃起来，“我姐想去上学，您就别逼她了。这些东西，我今天拿出来，是给您提个醒。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真把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柳石堂死死攥着那些单据，指节都发白了。他知道钱宏明说的是实话，偷税漏税在那个年代虽然不算新鲜事，但真被捅出去，罚款、坐牢都有可能。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钱宏明，竟然藏着这么一手。
“好，好你个钱宏明！”柳石堂咬着牙，放狠话，“你给我等着！”说完，带着那两个工人灰溜溜地走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屋里总算安静下来。钱宏英这才缓过神，拉着钱宏明的胳膊问：“宏明，那些单据……是真的？我咋不记得了？”
“傻姐，”钱宏明笑了，“那是我以前帮人跑外贸时，偶然看到的，就记下来了。刚才吓唬柳石堂呢。”他总不能说这些是从未来的记忆里扒拉出来的。
钱宏英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是我弄出来的。”她看着钱宏明，眼神里带着点崇拜，“宏明，你真厉害，连柳石堂都被你唬住了。”
“这不是唬，是讲道理。”钱宏明收起那些单据，“对付这种人，就得比他更硬气。以后他再找你，你就首接给我打电话，不用怕。”
钱宏英点点头，眼眶有点红：“以前总觉得你不着调，没想到……”
“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钱宏明打断她，“夜校的事，我明天就去给你报名。你想学啥，咱就学啥，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钱宏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高兴。从小到大，弟弟虽然调皮捣蛋，但总在关键时刻护着她。这次，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对了姐，”钱宏明想起什么，“你知道柳石堂厂里的情况不？比如账目、工人啥的。”
钱宏英抹了把眼泪，想了想说：“不太清楚，就听我妈说过，那厂子挺破的，欠了不少钱。柳石堂那人，脾气不好，对工人也苛刻，好多人都不愿意在那儿干。”
“那柳钧呢？他在厂里能说了算吗？”
“悬。”钱宏英摇摇头，“柳石堂说一不二，钧子又是刚回来，估计得受不少气。不过钧子那孩子，看着文弱，骨子里倒挺倔的，跟他爸不一样。”
钱宏明点点头，心里有了数。柳钧要想在那个厂子里搞改革，怕是没那么容易。看来，得早点把那笔外贸的钱赚回来，好给柳钧搭把手。
傍晚的时候，钱宏英要回家给母亲做饭，钱宏明送她到弄堂口。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相依为命的藤蔓。
“宏明，你自己在家也注意点，别总吃外面的东西，对身体不好。”钱宏英絮絮叨叨地叮嘱，“柳石堂那人记仇，你也小心点。”
“知道了姐，你放心吧。”钱宏明笑着挥手，“明天我去给你报名，晚上告诉你好消息。”
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钱宏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柳石堂不会善罢甘休，柳钧的工厂改革也会困难重重，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回到出租屋，他把那些单据仔细收好，锁在抽屉里。这是对付柳石堂的武器，不到万不得己，不能轻易动用。坐在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看着从空间里“带”出来的资料。
1998年的中国，正处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期，机遇与挑战搅在一块儿。对于柳钧这样有技术、有理想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好的是，只要有真本事，总能找到机会；坏的是，体制的束缚、资本的贪婪、人情的复杂，处处都是坑。
钱宏明揉了揉太阳穴，感到一阵疲惫。夺舍重生，看似占尽先机，实则步步惊心。不仅要弥补前世的遗憾，还得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站稳脚跟，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弄堂里传来各家炒菜的香味和孩子们的嬉闹声。钱宏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模糊的灯火。那里有柳石堂的机械厂，有柳钧的理想，也有他未来的战场。
“柳钧，你可得撑住啊。”他对着窗外轻声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给远方的朋友加油。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这个年代的固定电话，铃声总是格外刺耳。接起来，还是小李，说跟张厂长约好了具体时间，让他放心。
挂了电话，钱宏明走到桌前，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
1. 帮姐姐报名夜校会计班。
2. 跟进外贸单子，确保顺利回款。
3. 打听德国二手镗床的渠道。
4. 关注柳钧工厂的动向。
写完，他把纸贴在墙上，看着那几行字，心里踏实多了。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走下去的。
夜深了，钱宏明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脑子异常清醒。想起前世的自己，浑浑噩噩地活着，没什么目标，没什么牵挂。而现在，有姐姐要保护，有朋友要扶持，有理想要守护。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也很充实。
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10立方米的空间，里面的经济数据和技术资料在微微发光。那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责任。不能让这些东西白白浪费，更不能让那些遗憾再次上演。
“钱宏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世，你得活出个人样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钱宏明终于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知道，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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