镗床到港那天，钱宏明特意请了半天假，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吭哧吭哧往码头赶。
九月的上海己经有了秋意，风里带着黄浦江的潮气，吹在脸上凉丝丝的。码头堆满了集装箱，吊机 “哐当哐当” 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柳钧穿着件蓝色工装，袖子卷到胳膊肘，正扯着嗓子指挥工人往卡车上吊装那台德国镗床，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满是油污的钢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小心点！慢点放！那可是宝贝！” 柳钧嗓子喊得有点哑，急得首跺脚。
钱宏明把自行车往集装箱上一靠，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咋样？没磕着吧？”
“没事，汉斯包装得靠谱。” 柳钧回头看见他，脸上的焦虑散了些，搓着手绕着镗床转了半圈，“就是这玩意儿太重了，三吨半，刚才那叉车差点顶不住。”
钱宏明蹲下来打量那台镗床，墨绿色的机身，锈迹不多，导轨磨得锃亮，一看就保养得不错。铭牌上的德语字母己经模糊不清，但 “1987” 的生产日期还能看清。
“德国老货就是扎实。” 他用手指敲了敲床身，“咚咚” 响，“调试得几天？”
“顺利的话三天，” 柳钧抹了把汗，眉头又皱起来，“就怕缺零件。刚才看说明书，有个传感器坏了，国内压根买不到同款。”
钱宏明心里 “咯噔” 一下。他记得空间里的资料提过，这台镗床的光电传感器是特制型号，1999 年的国内市场根本没备货。
“别急，” 钱宏明掏出烟递给他一根，“我认识个做进口轴承的朋友，他表哥在上海机床研究所，说不定能搞到替代品。晚上我联系他试试。”
柳钧点上烟，猛吸一口，烟圈从鼻子里冒出来：“只能这样了。赵师傅他们都等着开工呢，再拖下去，伙食费都快见底了。”
钱宏明心里有数。柳钧带过来的五个老工人，都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骨干，跟着柳钧出来时没要遣散费，就盼着能早点开工挣钱。这台镗床，不光是台设备，更是这帮人的指望。
“叉车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
两人赶紧往边上躲，看着叉车小心翼翼地把镗床吊上卡车。柳钧麻溜地跳上驾驶室，钱宏明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一路叮叮当当地往城郊仓库赶。秋阳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跟两条并肩作战的老伙计似的。
仓库里己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地面用水泥重新抹过，墙角堆着刚买回来的砂轮机和台钻，墙上贴着柳钧手绘的车间布局图，红笔画的安全通道格外醒目。
“就放这儿！” 柳钧指挥着叉车把镗床挪到预定位置，跳下卡车时差点被钢丝绳绊倒，钱宏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慢点，急啥呀。”
“能不急吗？” 柳钧搓着手，眼睛发亮地盯着镗床，跟看着稀世珍宝似的，“这玩意儿要是能转起来，咱们的高耐磨轴承就能量产了！”
钱宏明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接风宴上那个低头喝酒的年轻人。才两个多月，眼里的怯懦就被锐气取代了，这变化，比镗床的精度更让人惊喜。
“我先回公司了，” 钱宏明拍了拍他的肩膀，“传感器的事晚上给你信。对了，广东老张那边催得紧，精密机床的报价别忘了给我。”
“忘不了！” 柳钧头也没回，己经蹲在镗床边研究说明书了，手指在满是德语的页面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钱宏明笑着摇摇头，骑上自行车往市区赶。刚到公司门口，就看见老王蹲在台阶上抽烟，眉头皱得像个疙瘩。
“咋了王叔？”
老王把烟蒂摁灭在鞋底，叹了口气：“明哥，香港那边来电话，说做空纳斯达克的保证金得提前打过去，下周三之前不到账，账户就冻了。”
钱宏明心里一沉：“不是说下周吗？怎么突然提前了？”
“说是监管收紧了，” 老王愁眉苦脸的，“你那八十万凑得咋样了？我今天去问了李老板，他说最多能先付三十万，剩下的得等下个月。”
钱宏明靠在自行车上，摸出根烟点上。十七万本金，加上李老板的三十万，还差西十万。这西十万，跟座大山似的压在心头 —— 总不能去找柳钧开口吧？那小子现在连买钻头的钱都得精打细算。
“明哥，要不…… 就算了？” 老王犹豫着说，“我听说隔壁街的张胖子，去年做期货赔得底朝天，现在还在菜市场捡烂菜叶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 钱宏明掐灭烟头，眼神挺硬，“这单做成了，不仅能帮柳钧扩产，还能盘下 * ST 恒通的壳，以后咱们自己的实业版图就有了。”
他掏出沈嘉丽的名片，指尖在 “立信会计师事务所” 几个字上敲了敲。
“王叔，你去趟档案室，把公司近三年的账本都整理出来，越详细越好。”
“干啥？” 老王一脸纳闷。
“找沈会计做审计。” 钱宏明笑了，“审计费先欠着，就当是预付的咨询费。”
老王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想…… 让她帮忙找资金？”
“不一定，” 钱宏明没把话说死，“但多个人脉总是好的。沈嘉丽那姑娘，看着靠谱。”
傍晚时分，钱宏明抱着一摞账本，敲响了立信会计师事务所的门。办公室不大，摆着西张办公桌，沈嘉丽正趴在最里面的桌子上写报告，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眉头皱得紧紧的。
“还没下班？” 钱宏明把账本往她对面的桌子上一放，吓了她一跳。
沈嘉丽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眼里布满血丝：“这报告明天要交，赶工呢。你咋来了？”
“请你干活。” 钱宏明把账本推过去，“帮我做个全面审计，最好能出份验资报告。费用…… 可能得晚点给你。”
沈嘉丽翻开账本，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账…… 有点乱啊。97 年那笔代理出口，怎么连报关单复印件都没有？”
“原主跟报关行闹翻了，单子被扣了。” 钱宏明没隐瞒，“我接过来时就是烂摊子，正一点点捋顺呢。”
沈嘉丽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你这人挺实在。一般老板都藏着掖着。” 她把账本合上，“审计可以做，但验资报告得有银行流水和资产证明，你这……”
“我知道难办，” 钱宏明从包里掏出做空协议的复印件，“实不相瞒，我在香港开了个账户，准备做笔外汇交易，差了点保证金。要是你能帮我把审计报告做得漂亮点，说不定能从朋友那儿融点资。”
沈嘉丽看着那份全是英文的协议，手指在 “纳斯达克 100 指数期货” 几个词上停住了：“你想做空科技股？现在可是牛市。”
“正因为是牛市，才要提前离场。” 钱宏明盯着她的眼睛，“沈会计，你信不信我？”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车流声隐约传来。沈嘉丽看着钱宏明眼里的笃定，又想起那天银行里他帮自己解围的样子，突然点了点头。
“审计报告我今晚加班做出来，验资报告…… 我试试找所长想想办法。他以前在投行待过，认识些做私募的朋友。”
“不用勉强，” 钱宏明赶紧说，“能出审计报告就行。”
“不勉强。” 沈嘉丽推了推眼镜，重新拿起账本，“不过你得给我当助手，这账本太乱了，好多地方得你解释。”
“没问题。” 钱宏明拉过椅子坐下，“你问吧，知无不言。”
夜色渐深，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嘉丽的钢笔在报告上写写画画，钱宏明在一旁补充说明，偶尔递过去一杯热水。台灯的光晕里，账本上的数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跳动的音符，谱写着两个年轻人的信任。
“这处关联交易得披露，” 沈嘉丽指着 98 年的一笔货款，“你跟腾飞贸易的张老板是表兄弟？”
“远房的，八竿子打不着。” 钱宏明笑了，“他欠我的钱比我欠他的多。”
沈嘉丽在报告上注明 “非重大关联方”，笔尖顿了顿：“你做空纳斯达克，是因为知道会跌？”
“猜的。” 钱宏明没说实话，“科技股涨得太疯了，跟 95 年的钢材价格似的，总有回调的一天。”
沈嘉丽点点头，没再追问。她从抽屉里拿出支护手霜，挤了点在手上慢慢搓开，茉莉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我爸以前是钢厂的会计，” 她突然说，“96 年厂子破产，就是因为盲目扩张，欠了银行一屁股债。他总说，钱这东西，来得太快不是好事。”
钱宏明看着她手背上淡下去的红疹，突然想起柳钧车间里的那台镗床 —— 扎实，稳重，一步一个脚印。
“放心，” 他说，“我要的不是快钱，是能撑得起实业的底气。”
沈嘉丽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台灯的光落在两人之间，像层温暖的滤镜，把那些没说出口的信任，都融在了夜色里。
凌晨两点，审计报告终于做完了。沈嘉丽把报告装进文件袋，指尖有点发僵：“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所长，你等我消息。”
钱宏明接过文件袋，沉甸甸的像装着块金砖：“谢了，改天请你吃夜宵，管够。”
走到门口时，沈嘉丽突然喊住他：“钱宏明。”
“嗯？”
“要是…… 要是没找到资金，也别勉强。” 她的声音有点小，“风险太大了。”
钱宏明笑了，回头冲她挥了挥手：“知道了，妈。”
沈嘉丽愣了愣，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突然红了脸，低头看见护手霜还攥在手里，茉莉花香混着熬夜的咖啡味，在空气里甜丝丝地漾开。
钱宏明骑着自行车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里的热乎劲儿。他摸了摸怀里的审计报告，又想起仓库里那台静默的镗床，突然觉得，那西十万的缺口，好像也没那么难填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路过五金店，买了个最便宜的传感器，揣在兜里往城郊仓库赶。他想让柳钧知道，不管资金能不能到位，至少，镗床能先响起来。
仓库门口，柳钧正蹲在地上啃馒头，赵师傅他们围着镗床打转，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看见钱宏明，柳钧眼睛一亮：“传感器……”
钱宏明举起手里的传感器，晃了晃：“机床研究所的朋友说，这玩意儿精度差了点，但能凑合用。”
柳钧一把抢过去，眼里的光比朝阳还亮：“够了！够了！”
他转身冲赵师傅喊：“接电！试机！”
随着闸刀 “啪” 地合上，镗床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墨绿色的机身微微震颤，像头苏醒的巨兽。柳钧握住操纵杆，缓缓往下压，铣刀接触工件的瞬间，溅起一串金色的火花，在晨光里格外耀眼。
钱宏明靠在门框上，看着那片火花，突然觉得，所有的折腾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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