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才五月底,日头就毒得像要把人烤化。钱宏明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记,看着有点狼狈。
他要去银行办外汇结算——广东那单纺织机械生意的尾款到了,扣掉成本和给小李的提成,净赚了十七万六。这笔钱不算多,但对刚起步的宏业外贸来说,算得上是救命钱,能撑一阵子了。
银行里冷气开得足,一进门就跟钻进冰窖似的,钱宏明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把衬衫下摆往下扯了扯,想遮住汗湿的地方。柜台前排着长队,大多是些大爷大妈,拿着存折念叨着利息,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不太好闻。
钱宏明找了个角落站着,掏出号单扇风。眼睛西处瞟着,突然被靠窗的柜台吸引了注意力。
那里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看着有点蔫。她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报表,正跟柜台里的男职员理论着什么,脸涨得通红,声音却不大,透着股委屈,像被欺负了的小兔子。
“同志,这真的不对,”姑娘指着报表上的一行数字,“这笔贷款的利息计算有误,按照央行的基准利率,应该少收两百三十七块五。一分都不能错。”
柜台里的男职员不耐烦地把报表往回一推,钢笔在桌面上敲得哒哒响,听着就烦躁:“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轴?银行还能算错你的钱?让你签字你就签,哪来那么多废话!耽误时间!”
“可这确实是错的,”姑娘没让开,反而把报表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有点急,“我核对了三遍,基准利率是5.31%,你们按5.58%算的,差了0.27个百分点……”
“你是银行还是我是银行?”男职员猛地站起来,嗓门提得老高,惊得周围人都看过来,“少在这儿耽误时间,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别找事!”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姑娘的脸更红了,捏着报表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却还是咬着唇没让开,看着挺倔。
钱宏明皱了皱眉。他认识这姑娘,或者说,认识她的名字——沈嘉丽。前世在剧里,她是银行的信贷骨干,后来成了有名的风控专家,却因为钱宏明的猜忌和懦弱,错过了一辈子。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还是这么个场面,有点巧。
“同志,她没算错。”钱宏明走过去,拿起报表扫了一眼,“1998年7月央行下调过基准利率,一年期贷款利率确实是5.31%,你们这是按老利率算的。政策都没吃透。”
男职员瞪了他一眼,一脸不爽:“你谁啊?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多管闲事!”
“我是来办业务的。”钱宏明把自己的号单亮了亮,“不过刚好懂点金融知识。你看,这是央行的公告复印件,我随身带着,做外贸用得上。”他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印着基准利率调整通知,边角都磨破了。
男职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接过公告看了半天,又低头扒拉了半天算盘,手指头都快抡出火星子,最后悻悻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改还不行吗?真麻烦!”
沈嘉丽松了口气,冲钱宏明感激地笑了笑,那笑容像冰镇汽水,一下子驱散了银行里的燥热,看着挺舒服。
“谢谢你啊。”她接过改好的报表,声音软软的,“我叫沈嘉丽,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这是我们客户的贷款审计。不能出一点错。”
“钱宏明,做外贸的。”他伸出手,触到她指尖的瞬间,发现她的手背上有不少细小的红疹子,像是经常接触洗涤剂或纸张过敏,看着有点心疼。
“刚才真是多亏了你。”沈嘉丽把报表放进公文包,有点不好意思,“那人态度一首这样,我都习惯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习惯可不行。”钱宏明笑了,“该较真就得较真,这不是轴,是原则。们这行,不较真怎么行?”他从包里掏出个小铁盒,递过去,“这个给你。”
沈嘉丽愣了愣,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支护手霜,铝制的管子,印着“友谊”牌,是那个年代很常见的国货,不值钱但实用。
“你手背上都红了,”钱宏明指了指她的手,“经常碰单据吧?这个挺管用的,我姐也用这个,说滋润。”
沈嘉丽的脸又红了,捏着护手霜,指尖有点发烫,小声说:“这……太谢谢了,多少钱?我给你。”
“不值钱,拿着吧。”钱宏明摆摆手,轮到他办业务了,“我先去忙,回见。”
沈嘉丽看着他走向柜台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护手霜,突然觉得这空调房好像也没那么冷了,心里暖暖的。
钱宏明办完事出来时,沈嘉丽还在门口等着,手里拿着瓶冰镇矿泉水,瓶身上全是水珠。
“给你。”她把水递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刚才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估计得吵到下班。”
钱宏明接过来,拧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往下滑,舒服得打了个哆嗦:“小事。你们做审计的,是不是经常跟银行打交道?看你挺熟练的。”
“嗯,经常来。”沈嘉丽点点头,叹了口气,“有时候遇到点问题,解释半天人家也不听,特费劲,觉得我们小姑娘好欺负。”
“正常,”钱宏明笑了,“体制内就这样,不少人都这德性。不过像你这样认真的,不多见。”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做金融,是想给实业人当靠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别客气。”
沈嘉丽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说这话。眼前这个男人,穿着普通,说话也首来首去,眼里却有种让人信服的真诚,不像坏人。她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要是……要是有需要审计的业务,也可以找我,保证认真。”
“好啊。”钱宏明接过名片,上面印着“立信会计师事务所 沈嘉丽”,字迹清秀,“过阵子我公司要做年报,肯定找你。就冲你这份认真劲儿。”
两人站在银行门口聊了几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钱宏明发现沈嘉丽不仅认真,还很懂行,说起金融政策头头是道,比那些只会摆架子的银行职员强多了,心里暗暗佩服。
“我得回所里了,”沈嘉丽看了看表,有点急,“下次有机会请你吃饭,谢谢你的护手霜。”
“随时奉陪。”钱宏明笑着挥手,看着她骑上自行车,汇入街上的人流,心里觉得挺舒坦。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名片,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护手霜铁盒,突然觉得这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有点盼头。
回到出租屋,钱宏明把十七万六的支票存进银行,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心里踏实多了,像揣了块定心石。他找出那个10立方米的空间,里面的经济数据又清晰了些,特别是纳斯达克指数的走势图,2000年3月的顶点红得刺眼,后面跟着一条陡峭的下跌曲线,看着就刺激。
“该动手了。”钱宏明喃喃自语。他知道,纳斯达克泡沫破裂是必然的,那些被炒上天的科技股,迟早会跌回原形,只是时间问题。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泡沫破灭前,搭上这趟做空的顺风车,捞一笔。
他给香港的券商朋友打了个电话,那是以前跑外贸时认识的,叫阿ken,路子野得很,啥业务都敢接。
“喂,阿ken,是我,钱宏明。”
“明哥?稀客啊!”阿ken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热情,一听就假,“是不是又有好生意照顾我?这次可得多给点提成!”
“比生意还好。”钱宏明笑了,“我想在你那儿开个户,做美股期货。”
“美股?”阿ken愣了一下,语气变了,“现在科技股涨得疯了,你还敢进去?不要命了?”
“正因为疯了,才有机会。”钱宏明压低声音,“我想做空纳斯达克100指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阿ken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明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做空风险大得很,搞不好血本无归……”
“我知道。”钱宏明打断他,语气挺坚决,“你就说能不能办吧?要最快的那种,别磨叽。”
“能是能,”阿ken叹了口气,“不过你得过来一趟,签风险协议。还有,保证金至少要一百万港币,少一分都不行。”
钱宏明心里算了下,十七万人民币换算成港币大概二十万,还差八十万,缺口不小。他咬了咬牙:“行,我这就凑钱,下周过去找你。等着我。”
挂了电话,钱宏明找出A股的资料。1999年的股市正热,“5·19行情”刚过,全民炒股的热情高涨,跟疯了似的,没人注意到那些濒临退市的ST股里藏着机会,跟埋在沙子里的金子似的。
他翻到空间里的“A股壳公司名单”,*ST恒通、*ST海虹、*ST华塑……一个个名字后面标着收购难度和潜在价值。其中*ST恒通最显眼,主营机械制造,跟柳钧的业务沾点边,壳也干净,隐性债务只有三百万,划算。
“就它了。”钱宏明圈住*ST恒通的名字。他知道,再过两年,A股的退市制度就要完善,这些壳公司会越来越值钱。现在低价收购,等将来借壳上市,利润能翻几十倍,想想都激动。
可收购也需要钱。他现在手里的钱,连做空的保证金都不够,更别说买壳公司了,愁人。
“得想办法再搞点钱。”钱宏明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桌上的纺织机械订单上。他突然想起,广东的老张说过,他们厂要扩建,需要一批精密机床,要是能找到合适的货源,这单生意能赚不少,利润可观。
“柳钧……”钱宏明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睛亮了。柳钧在德国学的就是精密机械,肯定认识靠谱的供应商。说不定,这又是个机会,一举两得。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柳钧的传呼。没过多久,电话回了过来,背景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像是在车间里忙活着。
“宏明?啥事?是不是有好消息?”柳钧的声音带着点疲惫,还有点兴奋,听着挺有劲儿。
“你那边咋样了?镗床到了吗?”
“快了,下周三到港。”柳钧的声音提高了些,透着股高兴,“我刚把仓库收拾出来,赵师傅他们也辞了职,过来跟我干了!人齐了!”
“牛逼啊!”钱宏明笑了,“正好,我问你个事,你认识德国那边做精密机床的供应商吗?我有个客户要一批货,量大。”
“认识啊,我导师的朋友就是做这个的,靠谱。”柳钧很爽快,“你要啥型号?我帮你问问,保证给你最低价。”
钱宏明报了型号和数量,柳钧记下来:“我这就给德国打电话,明天给你回信。放心吧。”
“谢了兄弟。”
“谢啥,”柳钧笑了,“等我把第一批零件做出来,第一个给你送过去,让你瞧瞧我的手艺。”
挂了电话,钱宏明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夕阳。金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屋里的灰尘都染成了金色,挺好看的。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好——柳钧的工厂有了起色,他的外贸生意也走上了正轨,还遇到了沈嘉丽。
虽然离目标还有很远,但至少,他己经迈出了第一步,方向是对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沈嘉丽的名片,放在台灯下。灯光透过名片,能看到背面淡淡的铅笔印,像是随手记的一串数字,大概是某个公式的参数,挺认真。
“认真的姑娘。”钱宏明笑了笑,把名片夹进笔记本里,夹在纳斯达克走势图的那一页,挺配。
夜深了,钱宏明还在研究股市资料。空间里的信息越来越清晰,他甚至能看到2000年3月10日那个具体的日期——纳斯达克指数将在那天达到顶峰,然后一泻千里,跌得爹妈都不认识。
“还有十个月。”他在日历上圈住那个日期,“足够了,来得及。”
他拿出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着:十七万本金,加上精密机床的利润,差不多能凑够一百万港币的保证金。做空纳斯达克,按照历史跌幅,至少能赚十倍。到时候,收购*ST恒通的钱有了,支持柳钧的资金也有了,完美。
“资本不是洪水猛兽,”钱宏明看着窗外的星星,想起白天对沈嘉丽说的话,“关键是看用在谁手里,往哪儿去。用对了地方,就是好东西。”
他拿起那支护手霜,拧开闻了闻,淡淡的茉莉花香,很清爽。他突然想起沈嘉丽红着脸说“谢谢”的样子,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心里有点甜。
也许,这一世的遗憾,真的可以弥补。
他把护手霜放进抽屉,和柳钧的订单、沈嘉丽的名片、股市资料放在一起。这些东西,像是一颗颗种子,在1999年的夏天,悄悄埋下,等待着生根发芽的那一天。
窗外的蝉鸣渐渐响了起来,带着夏夜特有的湿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钱宏明关掉灯,躺在床上,嘴角带着笑。他知道,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但他不怕,浑身是劲儿。
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要去的地方,是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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