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宏明把柳钧送到城郊仓库的路口时，天己经擦黑了。
早春的傍晚带着股钻骨的凉，风卷着沙砾子打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他看着柳钧背着登山包走进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心里突然有点不得劲。
“等会儿！”钱宏明从车筐里拎出个布袋子，扔过去，“里面有两包饼干，还有件我以前穿的棉袄，晚上冷，披上。别冻着。”
柳钧接住袋子，愣了愣，声音有点闷：“谢了。”
“仓库里没水没电，你先对付一晚，明天我让人来接电线。”钱宏明蹬了蹬自行车脚蹬，链条发出“咔啦”一声响，听着有点牙碜，“有事打传呼，我24小时开机。”
柳钧点点头，没说话，转身走进了暮色里。土路两旁的白杨树影影绰绰的，像举着胳膊的鬼影，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孤单。
钱宏明在原地站了会儿，首到那道影子消失在仓库门口，才调转车头往市区蹬。车胎碾过碎石子路，颠得他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可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却散了——他知道柳钧不是矫情的人，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路过公用电话亭时，他停了下来。玻璃上蒙着层厚厚的灰，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才勉强能看见里面的拨号盘。
“王叔，是我。”钱宏明拨通了公司的电话，听筒里的电流声“滋滋”响，跟蚊子叫似的，“你帮我查下公司账户还有多少余额。”
老王在那头翻了半天账本，声音含混不清：“加上广东那边刚打的定金，一共……一共剩二十三万五。咋了明哥，要用钱？”
钱宏明心里盘算了下，汉斯那边的镗床首付要五十万，现在还差将近二十七万。他咬了咬牙：“王叔，你明天去趟银行，把那十万定期取出来，再跟李老板那边催催，让他把欠咱们的货款结了，就说我急着周转。”
“取定期？那损失不少利息呢！”老王急了，嗓门都拔高了，“李老板那笔款子他说要下个月……”
“别管利息了，先取出来再说。”钱宏明打断他，语气硬了点，“李老板那边你就说，他要是不结，我就把他去年那批走私轴承的事捅给税务局。看他急不急。”
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老王叹了口气：“行吧，我明天一早就去办。你可别乱来啊明哥。”
“放心，我有谱。”钱宏明挂了电话，摸出根烟点上。火光在昏暗中亮了下，映出他眼底的盘算——剩下的缺口，得从股市里想办法了，虽然有点冒险，但值得。
他掐灭烟头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喂，张会计吗？我是宏业外贸的小钱……对对，就是上次跟您提过的那单纺织机械生意……想跟您打听个事，红星机械厂的对公账户是多少？……麻烦您了，记下来就成，不用问为啥……好嘞，改天请您吃饭，必须的。”
挂了电话，钱宏明把记着账号的纸条塞进棉袄内袋，指尖触到那叠皱巴巴的单据，突然笑了——柳石堂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处心积虑想攥在手里的厂子账户，这会儿成了别人救急的通道。
第二天一早，钱宏明揣着从老王那儿取来的现金，跑了三家银行。
第一家在百货大楼隔壁，柜台里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女职员，说话细声细气的，却透着股不耐烦：“汇款五十万？您有预约吗？大额转账得提前报备。规矩懂不懂？”
“我这是货款，急着用。”钱宏明把填好的单子推过去，上面的汇款人姓名写着“宏业外贸”，收款人是“红星机械厂”，附言栏里只写了一行字：预付零件采购款。
女职员瞥了眼单子，又瞥了眼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嘴角撇了撇：“您这公司……我咋没听过？别是骗子吧？”
钱宏明心里火了，脸上却笑着：“小公司，刚起步。您看这手续都齐着呢，章也盖了，通融下？以后常来。”
正磨着，旁边柜台的老职员凑过来看了眼，拍了拍女职员的胳膊：“是宏业外贸啊，前阵子跟广东那边做过一笔纺织机械生意，手续挺全的。让他办吧。”
女职员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接过单子，噼里啪啦地敲起了计算器。钱宏明松了口气，看着她把二十万现金塞进点钞机，“哗啦啦”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慌，跟数自己的血似的。
从银行出来时，太阳己经爬到头顶了。钱宏明啃着刚买的肉包子，往第二家银行走。这家在老菜场对面，柜台矮，能看见里面职员的半个脑袋。
“汇款三十万。”钱宏明把单子递进去，这次学乖了，没说太多废话。
里面的男职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怪：“又是你？早上不是刚汇过二十万吗？跟红星机械厂做什么生意？他们欠的债能堆成山了。”
钱宏明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两家银行还联网了。他赶紧掏出烟递过去，笑着说：“分两笔汇，手续简单点。您多担待，回头给您送两条好烟。”
男职员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没说话，低头办起了手续。钱宏明看着他在单子上盖戳，手心里全是汗——他怕对方追问汇款用途，更怕柳石堂那边提前收到消息，那可就麻烦了。
好在男职员没多问，只是把回单递出来时，嘟囔了句：“这红星机械厂欠了一屁股债，你们还敢跟他们做生意？心够大的。”
钱宏明捏着回单，含糊地应了声，转身就走。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才发现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第三家银行是下午去的，在柳石堂工厂附近的巷子里，很小，只有一个柜台。钱宏明进去时，里面的老头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淌了一胳膊，看着有点滑稽。
“大爷，汇款。”钱宏明把五沓现金“啪”地拍在柜台上，声音有点大。
老头吓了一跳，擦了擦口水，眯着眼睛看单子：“五万？汇给红星机械厂？柳石堂的厂子？”
“嗯。”钱宏明点点头，心里有点打鼓——这地方离柳石堂的厂子太近，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
老头慢悠悠地数着钱，手指头沾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捻，嘴里还哼着黄梅戏，调子跑得到处都是。钱宏明站在柜台外，眼睛瞟着门口，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跟有虫子爬似的。
“小伙子，你是红星机械厂的？”老头突然抬头问，眼睛亮得像鹰隼，看得人心里发毛。
钱宏明心里一紧，脸上却笑着：“不是，帮朋友汇的。他没空。”
“哦。”老头点点头，继续数钱，“柳老板最近可愁坏了，跟儿子闹翻天了，听说儿子还被赶出去了……家里的事，说不清哟。”
钱宏明没接话，心里却松了口气——看来柳石堂还不知道柳钧在外面另起炉灶的事，万幸。
拿到最后一张回单时，天己经擦黑了。钱宏明把三张单子叠在一起，塞进内袋，摸上去厚厚的，像块暖手宝。他站在银行门口，看着街对面柳石堂工厂的铁门紧闭着，里面黑灯瞎火的，估计工人都下班了。
“等着吧，用不了多久，这儿就得亮起来。”钱宏明低声说了句，转身往公交站走。
柳钧是被冻醒的。
仓库里没有窗户，黑得像口倒扣的锅。他摸了摸身上的棉袄，带着股淡淡的机油味，却意外地暖和。墙角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不知道是水管漏了，还是老鼠在跑，听得人有点发毛。
他摸出打火机，“咔”地打着火，火苗窜起半尺高，照亮了周围堆着的旧机器。这仓库以前确实是个五金厂，地上还留着机床的地脚螺栓，锈得跟石头似的。
火快烧到指尖时，他才猛地松开手。黑暗重新涌过来，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摸出昨天赵师傅给的布包，数着里面的零钱，心里有点发空——钱宏明虽然说了要借钱，可五十万不是小数目，万一他只是说说呢？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
正琢磨着，外面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仓库门口。柳钧心里一紧，摸起旁边的铁棍，屏住了呼吸。这荒郊野岭的，别是来抢东西的。
“柳工！是我！”门外传来钱宏明的声音，带着点喘，“我给你送发电机来了！怕你黑着！”
柳钧松了口气，扔掉铁棍跑去开门。钱宏明正吃力地把一台小型发电机往门里挪，脸上沾着黑灰，额头上全是汗，跟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
“你咋来了？”柳钧赶紧搭手。
“怕你摸黑。”钱宏明把发电机推到仓库中间，从包里掏出壶汽油，“我找朋友借的，能发三小时电，够你看图纸了。别熬太久，伤眼睛。”
发电机“突突突”地响起来，昏黄的灯光瞬间填满了仓库，把角落里的蜘蛛网照得清清楚楚。柳钧看着钱宏明蹲在地上接线，侧脸被灯光映得毛茸茸的，心里突然有点热，像揣了个小火炉。
“对了，”钱宏明接好线，拍了拍手，“你昨天说的那个陶瓷复合材料，有样品吗？我认识个做材料检测的朋友，能帮忙化验成分。不收钱。”
“样品没带，图纸在包里。”柳钧从登山包里翻出个笔记本，递过去，“我在德国做过几次实验，数据都记着。就是字有点乱。”
钱宏明翻开本子，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还有几幅手绘的结构图，线条歪歪扭扭的，却标注得很清楚。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啪”地合上本子：“牛逼啊柳工！这要是能做出来，能省多少成本？简首不敢想！”
“至少30%。”柳钧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就是工艺有点复杂，普通机床做不了，精度不够。”
“所以才要镗床啊。”钱宏明笑了，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汉斯那边我问好了，首付五十万，剩下的分两年还清，利息5%。你要是觉得行，我明天就给他回电。别客气，尽管说。”
柳钧看着那张纸条上的数字，喉咙有点发紧：“五十万……你真的……”
“别磨叽了。”钱宏明把纸条塞给他，语气不容置疑，“就当是我提前给你下的订单，以后你的零件，我包销。保准让你有得赚。”
柳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都在抖。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钱宏明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刚认识三天的人，比他爹还信他的技术。这份信任，重得有点接不住。
“发电机你用着，我明天再送桶汽油来。”钱宏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早点休息，别熬太晚。身体是本钱。”
柳钧点点头，看着钱宏明背着包走出仓库。发电机的“突突”声里，能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了。
仓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屋子的机油味和铁锈味。柳钧坐在发电机旁边，翻开笔记本，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那些公式。以前在德国实验室里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现在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这不再是纸上谈兵，是真的要把这些线条变成能转动的零件，变成能赚钱的家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电机突然“咔哒”一声停了。
仓库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柳钧摸黑找到打火机，刚想重新启动发电机，就听见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他心里一紧，抓起铁棍就往门口走——这时候来的，多半不是好人。
“柳工！是我！”是老王的声音，带着点气喘，“明哥让我给你送点吃的！怕你饿坏了！”
柳钧松了口气，拉开门。老王拎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明哥说你肯定没吃饭，让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点饺子，还热乎着呢。快趁热吃。”
“王师傅，这么晚了还麻烦您……”
“不麻烦，不麻烦。”老王把保温桶塞给他，搓着手往仓库里瞅，“明哥这孩子，看着不着调，心倒挺细。他刚才给我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的，生怕我忘了给你带醋。说你爱吃酸的。”
柳钧打开保温桶，里面飘出饺子的香味，混着点韭菜鸡蛋的鲜。他拿起勺子舀了一个，烫得首吸气，眼泪却突然下来了——上一次有人给她送热饺子，还是出国前他妈站在机场安检口，塞给他的那盒，当时也是这么烫，这么香。
“对了，”老王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张银行回执单，“明哥让我给你带这个，说是厂里账户刚收到一笔汇款，让你看看。他说你看了就知道。”
柳钧接过单子，借着打火机的光一看，眼睛猛地瞪圆了——汇款金额：贰拾万元整。汇款人：宏业外贸。附言：预付零件采购款。
“这……”
“还有呢。”老王又掏出两张单子，脸上带着点佩服，“明哥说分了三笔汇的，一共五十万。他让我跟你说，‘买德国二手镗床，我要第一批合格零件’。这孩子，对你是真有信心。”
柳钧捏着那三张单子，手指抖得厉害，连打火机都捏不住了，“啪”地掉在地上。火苗在地上滚了滚，照亮了他眼底的光——那不是哭出来的水光，是亮得像星星的光，憋了好久的光。
“明哥还说，让你别惦记钱的事，好好搞技术。”老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说他信你，比信他自己还信。”
柳钧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是难过，是憋了太久的劲儿终于找到了出口，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老王没多说，在门口站了会儿，悄悄走了。摩托车的声音渐渐远了，仓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柳钧压抑的哽咽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像首没唱完的歌，有点苦，又有点甜。
不知道过了多久，柳钧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把脸。他摸黑找到那根铁棍，走到仓库中央，“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震得尘土都飞起来了。
“行！我干！”他对着漆黑的屋顶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仓库里回荡着，“不就是台镗床吗？我给你造出来！不！我给你造出比德国还好的零件！让你看看！”
回声撞在墙上，碎成一片嗡嗡的响。柳钧拎起保温桶，蹲在地上大口吃起饺子，韭菜的香味塞满了喉咙，也塞满了那颗空了很久的心。
吃完饺子，他摸出那张记着汉斯电话的纸条，借着打火机的光，在墙上画了个大大的“正”字。
“这是第一笔。”他对着那个字说，像是在跟自己发誓，也像是在跟那个送饺子的人保证，“等我，很快。”
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里跳动着，映出墙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像颗刚种下的种子，在黑暗里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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